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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作者: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考虑自己导演电影的。

  陈冲:其实也没有一个很明确的时期,或说念头——突然间想导戏了。主要是我在美国拍的一些电影,碰到一些没才华的导演,就常常生出念头,还不如自己导呢!首先是故事——那种没有意思,没有意义的东西也会有人来导!我那时就想如果能讲自己的故事(自己真正有兴趣,有信念的故事)多好啊!后来我当了几个电影节的评委,看了不少独立制片的作品,就意识到自己来投入,编导、制作一个自己的电影,不是不可能。那些作品的投资并不大。就在柏林影展,我想到了你的《天浴》。开始我想搞一个短片,因为影展上有一些不错的短片参展。但等我把《天浴》的整个内容消化了之后,才发现这就是一部一般长度的电影,不能拍成一个短片。其实一个导演改编一部小说,都是从喜欢那个故事开始的。我就是喜欢《天浴》的故事。里面有两个地方,一个是文秀被糟蹋之后,老金的大手把她湿漉漉的脑袋捧起,像捧个刚分娩出来的湿漉漉的羊羔;还有就是文秀住院,老金抱着她,在大雪里背朝医院向草原走去。这两个地方在我脑子里马上就有电影画面了,我喜欢这个故事,又没有办法以其他方式来参与,两个角色我都不能演,只想到来导它。再说在美国读书,学的就是这一行,总想有机会来实践。《天浴》让我看到了这个机会,反正总而言之,还是因为自己喜欢电影,热爱电影,喜欢电影的一切,也只有导演有这个福气能这样全面地爱电影这行当。所以就(手势)干了。

  作者:是不是做演员已经越来越不能满足自己对电影的喜欢了?

  陈冲:好的角色还是能够让我满足的。但好莱坞给亚洲女演员设计的角色又都不那么好。喜欢电影的一切,自己又不能演到自己喜欢的角色,要还想继续拍电影,就必须做些其他的尝试。而且人到了这个年龄,如果说,不在别的艺术形式上做尝试,不冲破自己,以后就很难了。在你三十……四十不到的时候,如果你不下定决心,去冒一下险,去冲破下自己的话,以后就比较难了。因为人会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比较懦弱,不像年轻时候那么勇敢。敢于冒险,敢于否定一个自我,再建立一个自我。年纪大了可冒不起险:为什么会有midlifecrisis(中年危机),就因为在中年人意识到非有次变革,但又胆怯,怕万一变革不成功后面什么都来不及了。所以冲突、矛盾,又没有年轻时的勇气去解决,就成了危机。冲破自己,在这个时候是It'snowornever(要么现在,要么就永远别干了)

  作者:我和你一起看过许多电影,我发现你从很早就开始做一个导演该做的艺术上的准备。你一直很注意电影的语言,镜头你也很敏感,常常在我们回忆一部电影的时候,你会说出很具体的个镜头,布局、色彩、衔接、暗示,你是有意识这样预习自己,还是一种职业本能?

  陈冲:其实对一部电影我注意最多的,还是它的戏剧和表演。

  作者:你好像对一些电影经典,比如《Goncwilhthewind》(《飘》)这类经典,一直在看,在汲取。每次看,你都那么激动,老让你激动的因素一直让你激动,这是不是被你看成一种基本训练?像舞蹈家看《天鹅湖》,可以反复看。看,是种基本营养?

  陈冲: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像莎士比亚,它里面有些人类共有的精神矿藏,整个艺术的发展,是基于这些东西的。我觉得经典作品在任何时代看,都能看到自己时代的影子,永远不会过时,虽然我们这个时代一个人的信息接受量是莎士比亚时代人的一千多倍。经典就好比一种人类精神的核子、原子,放之四海而皆准。不管物质社会怎样千变万化,人的精神生命其实万变不离其宗。我总觉得,我们这一代,对于经典作品的学习,其实是不够的。

  作者:做一个导演,特别是刚开始导戏,你得做一些自己不愿做的事,比如说你得说服人家来投资。你是很怕去求人的人,筹资的过程对你是不是一场折磨?你动摇过没有?

  陈冲:不管怎么说,磨难和后来的成就感,是成正比的。受的折磨最深,后来的成就感就越大。成正比的,跟恋爱一样,心越为它受煎熬,后来的满足感才越充实。

  作者:可是它整个耕种和收获的季节又那么长,不知会有多少不可预料的挫折,都正比吗?

  陈冲:是正比。满足非得苦中作乐,没有磨难,不可能有深刻的幸福。轻易发生的爱情,顺顺当当,最后的幸福不可能深刻。我刚才给你的这份东西,(陈冲在作者采访前给了她一篇她刚写讫的散文)其实我也没写清楚。我就想说,这就和谈恋爱似的,所有的磨难,到最后,是为了把你培养成一个对于你爱的人来说,一个更有价值来爱的人。其实就是让你为一场伟大的爱情来准备。把你杀死这么多,再让你新生这么多。然后这场爱情才值当你的永恒记忆,永远珍惜,永恒享受。

  作者:爱情让人受尽折磨,可折磨结束,人还是向往爱情;你做了这么件充满磨难的事,(我知道你为拍这个电影失眠多少次,又多少次和彼得谈判,征得他的理解)你还对这件事有任何向往吗?

  陈冲:当然向往!我意识到自己在创作中犯了那么些错误,向往有下一次机会给我弥补,人家不都说电影是遗憾的艺术吗?所有的遗憾都不可能再回头去完善它,只有等下一次机会了。多产的导演为什么会有一部接一部的作品,我想是因为他总是感到遗憾,只能在下一部作品中弥补。重要的一点是,这部作品是我的处女作。对处女作的感觉,就跟自己的初恋似的.特别容易留下遗憾,也好像让我一下子成熟很多。初恋是最惊心动魄,生死攸关的,所以也难免会被心里的悲壮感弄得笨手笨脚,遗憾当然就难免,幸福和沉醉也会永远存留下去。

  作者:你认为做演员在电影中的操控感大呢,还是做导演?我是指艺术创作中的总体把握。比如你过去说,演员有时挺盲目的,不知自己是过火还是不到位,导演应该对演员的表演负一定的责任,因为电影不像话剧。

  陈冲:其实我演过的角色还没有是整个把一部戏扛下来的。《末代皇帝》最主要的是皇帝。……、作者:(打断)比如《TurtleBeach>(《龟滩》)还有《GoldenGate》(《金门》)那些片子。你不是主角吗?

  陈冲:那也是和另外一个主角分摊。所以谈不上对一整部戏创作的操控感。责任感不一样。做导演你得对得住一大帮人。投资人你起码得对得起,不让人家蚀本吧?做导演精神压力很大。这也是成正比,你负的责任越大,压力越大,同样最终满足感也最强。做演员我可以混着把一部戏演完,但是我绝对做不到混着把一部戏导完。导演的兴奋点更多,许多地方你觉得抓住了感觉,兴奋时时刻刻都在那儿。做演员也有自己认为演得精彩感到满足的时刻。但这种时刻不是很多。尤其碰到那种他自己不知要在你身上挖掘什么的导演,他对戏的理解还不如你全面,启发和导演全是很浅显、外在的,这种时候你就会想,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吧。同时也会想,凭什么你来导我?我凭什么不能导自己的一部戏?

  作者:做演员多半要靠天赋,而做导演,后来的东西都很重要,诸如知识,阅历。我知道你是有意无意为做导演做了大量的准备,读了很多书,文学、美术、社会科学、政治,你的涉猎非常广泛。我不知道你在开始拍摄这第一部作品时,心里是不是感到ready(就绪)?

  陈冲:永远也不可能感到十拿十稳。正因为创作是种偶然——就是说一些绝妙的瞬间是在你没有准备就绪的时候才可能出现:这就是艺术创作的魅力所在。米兰·昆德拉说:“Lifeitsochancy”(生命是如此之偶然)。好的艺术作品也一样,它的发生过程和生命一样。

  作者:在学校学文学写作时,老师总说:“Letithappen!”(让它发生!)你只能让它发生,没法左右它怎样发生,是吧?

  陈冲;艺术创作中出其不意的笔触、镜头,是你事先没法估计的。所以在《天浴》开拍的第一天早上,我几乎感到大难临头。因为这是发生在西藏的故事,又有西藏演员,所以我们在一清早摆了祭台。(笑)前一天晚上就准备好了。摆了鸡、鸭、鱼、肉,算是祭祭天吧。那天刚好是下小雪,气氛神秘兮兮的,我们也感到一种信仰的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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