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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作者:说心里话,你对此真的这样理直气壮。

  陈冲:(傲然一翘下巴)一个穿衣服的人可以矫揉造作,拍出的照片可以有许多低级的暗示。许多穿泳装或三点式的挂历,有非常下流的表情与构思。而人体可以拍得很纯洁、很庄严。像罗丹的许多作品,米开朗基罗,那件人体不让你感到深沉和庄严?所以,问题不在穿不穿衣服。我是这样想的,闵安琪跟我合作这套人体摄影,整个目的就是艺术探索。但我不想去说服每个人。走自己的路,不管别人怎样说。

  (楼下传来一阵汽车马达声。陈冲一跃而起,同时对作者说:“彼得肯定回来催我去市政府!……”作者不懂,陈冲忙解释:“有个朋友坑了我,……事情得马上解决,不然越弄越糟,连我们这幢房子都得被没收!……)

  作者越发地不懂。她已顾不上我,去客厅和彼得商讨一阵,只听她一个劲大声应着,“好好,我马上去!马上去还不成?!……”

  回来便是着衣蹬鞋,问作者肯不肯同行,以便为她指路。身为旧金山居民,她仍是上街便忘东南西北。彼得还在当班,自然不可能陪她去。作者还想问出究竟,她却说路上慢慢讲给你听。

  俩人便上路了。

  陈冲:(打着方向盘)我的一个朋友,买房子钱不够,我帮着一块签字画押,因为我有不动产也有财力。等于我用我的借贷信誉帮这人贷到了款,对这房的利息偿还,我就得付一半责任……

  作者:听上去你干了件蠢事。

  陈冲:相当蠢。现在这人还不起贷款利息,房子让银行没收了,我的信誉跟着一块毁了:从今以后的七年,我属于完全无信用,不能用信用卡,不能贷任何款、所以彼得急了……

  作者:怎么能用你的信用去抵押呢?在美国信用就是一切……

  陈冲:朋友嘛,帮一把,人家就买得上房子……

  作者:怎么这么傻!

  陈冲:是挺傻的,是吧?……唉,市政府往哪边拐?!

  作者:(猛打手势)那么现在你去市政府干吗?

  陈冲:把我所有名字摘下来。我这坏信用的名字不然会影响彼得。

  作者看着她满不在乎的侧影。这侧影给人一派天真。她知道什么是原则,又不时无视原则去顾及情谊。她讨厌利用她的人,却又往往不分辨谁有利用她的企图。亦或许是不愿分辨。她很鲜明,又很糊涂,亦或许宁愿糊涂。她不想吃亏,但吃了亏也就是这样一副满不在乎。她是最拿信用当真的人,却要在从今后的七年中不具有任何信用。说是为了朋友。

  第20章 “是缘分,是缘分”

  我曾经差一点嫁给了一位求婚者。他聪明,能干,学问渊博。他将他薪水的百分之十捐给教会的慈善事业。有一个星期六他带我去参加义务劳动,在一家罐头食品厂里制造水果罐头,然后到马路上发给无家可归的穷人。轻松愉快的简单手工却有着无限的意义,它使我觉得升华了,超然于这个自私、贪婪的物质社会。

  我决定嫁给他。我爱促使我成长的人。

  我去告诉他我的一切。我这一生犯过的所有的罪恶,和我内心深处最秘密的思想、欲念。他哭了,我以为他为我的诚实而感动。他却伤心十分地说为什么要告诉他,为什么要推他走。他心目中的我多美好,现在他不能再接受我。

  他不知道我之所以可爱不是因为我的清白,而是因为我的丰富。他不能爱我的全部,他没有爱的能力。在我的眼里,爱的力量是无尽的,不然我不称之为爱。

  门当户对固然有它的道理,棋逢对手却是必须的前提。

  我要我的爱人爱我剃光了的头颅,和装在里面的全部内容,所有的美梦与所有恶梦、我要他爱我的身体,和身上的每一块伤疤,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菌。只有这样,我才能爱他。

  爱,以它最纯粹、最根本的质量显示它的意义。我将为它赴汤蹈火。

  ——陈冲《爱情漫语散思》

  一九九三年十月二十五日

  陈冲在一九九一年元旦除夕之夜为自己许了个愿:“新的一年里,我要找到个终身伴侣,在年终前和他结婚。”

  听了她这段“傻话”的女友向雪梨对她嗔笑:“热昏!”而在心里,她是拿陈冲这话当真的。

  向雪梨是陈冲在上海外语学院的同学,对陈冲是足够了解的:她知道陈冲向往美满的婚姻,知道陈冲把成功的婚姻看做人生的最大成功。

  向雪梨开始悄悄为陈冲留心起来。

  陈冲并不缺少追求者:但很难有人达到她心目中的标准。她需要心地善良、纯洁的、为人朴实厚道的,而这类人往往又缺乏机智。不少机智灵活的人,少的却是一份纯厚的天性。

  有人只知道带她出去野餐,有的只会送礼物——有位男士不知染上了什么怪癖,总喜欢搜集世界上千奇百怪的袜子。袜子时而缀满金属饰件,时而镶有最精致的花边,时而是用不可思议的原料织成。他就把这些举世珍奇的袜子收藏送给陈冲。没有同样嗜好的陈冲,对如此的赠品感到哭笑不得。

  飘来泊去的生活使她愈发增强对家庭的向往,然而却总不能如愿。

  那是与柳青离婚第三年。她刚从外景地回到洛杉矶的家,家冷清清的。想动手为自己烧点晚饭,一转念,又作了罢。“一个人,费什么事!”她总这样想,一袋炸土豆片也塞得饱。

  陈冲是个爱做菜的人。却从不爱做菜给自己一人吃。每回一群朋友相聚,她总做大厨。她明白自己,不是爱烹饪,而是爱那个气氛。

  那个气氛此时是不存在的。清锅冷灶,她随便找出些零嘴填了肚子_,一边翻阅离家后积累的邮件。

  电话铃响起来。陈冲一愣,对这个不远的电话是欢迎还是不欢迎,她拿不准自己。

  “哈啰!”陈冲应道。

  “你回来了?……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报上登了你最近要回来……”

  陈冲讲不出一句话,她实在没想到踏进家门便听到这么熟悉的声音,这声音曾在两年前对她深深道过一声“珍重”并从此远去。这声音在曾经的四年中对她轻叮咛慢嘱咐过,也对她吼过、嚷过。这声音此时此刻带给她的是甜酸苦辣汇总的大潮。

  “柳青!……”陈冲心里唤了一声,嘴上还是没一个字。

  柳青在电话那端——几百英里之外问:“你还好吗?”

  陈冲喃喃地:“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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