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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大班》从原著到电影,美美的背景已交待得很清楚:她是个被出售的女奴,她不能识文断字,在某种程度上是愚昧的,因此她的整个世界是她隶属的男人;无论是哪族的男人。中国历史上,以女性做牺牲并不鲜见。那类为国家安宁而被“割让”的女性(公主、王妃)不叫牺牲,叫“和亲”。按照美美的谴责者的逻辑,蔡文姬也该算不甚光彩的女性形象了:她为匈奴所俘,委身于异族男人十七年,并生育胡人之后。她是女文豪,通历史懂政治,按人们今天对美美的要求,她即便不能谋杀自己丈夫,也应该守节自杀。能不能描写一个宽衣解带的蔡文姬呢?当然不能。人们只允许史书、戏文中存在一个抚琴东望,唱“胡笳十八拍”的蔡文姬。这个蔡文姬是被讴歌的。

  然而另一个失败政治的牺牲品美美就是令人唾弃的人。

  美美尚不具有蔡文姬的政治历史知识,怎么能指望她来认识自己的行为与民族尊严的联系呢?

  正如美美这个命如草芥的女奴不能对中华民族的荣辱负责一样,陈冲对一部巨人制作的影片质量也是无法控制的。她对于美美的人物设计提出的建议最终能被采纳多少,完全不在她的把握中。剧情不可避免性爱镜头,但整个的处理基本上是含蓄的,严肃的,并没有色相上的渲染。这样一部严肃、沉重的历史性题材,若在色情上有一点不慎或轻佻,导演等于是自毁。制片人和导演拍这部影片的意向是建树世界电影史上的里程碑,以这样的出发点,他们不可能允许任何低格调、低趣味的暗示。

  然而《大班》没有实现主创人员的初衷。几千万美元的耗资似乎是大大的冤枉。整个剧情的拖沓散乱使观众无法被人物命运和故事情节所吸引。在注意力十分涣散的情形下,华人观众的注意力便集中到美美这个人物身上。对整个影片的不满全部归向美美,结论是此角色有伤国体。(至于这么个女奴是否能代表国体另当别论)于是,直接的推演式是:美美是借助陈冲之体而有伤国体,因而便是陈冲有伤国体。

  陈冲感到她是不堪承受这谴责的。在给报刊写的公开信中,她说:“我虽然演了美美这个角色,但是演员完成的角色和演员个人的品质不应等同相待。这也是极简单的常识。”

  陈冲演的是历史,也许是中国人不堪回首的历史;虽然通过西方人的历史观,对这段东西方共有的历史,他们的复现有大量失真和变形,而他们的态度基本是自省和忏悔的,他们的主观意愿是善良的。

  退一步说,我们且不追求《大班》对历史的还原,就将它看作历史:国家在主宰一国之命运的人物手中已丧尽尊严,轮到美美,尊严还剩几许?中国的礼教在于对这样女子的憎恶和谴责往往甚于朝政。似乎攻击朝政是知识界、士大夫的义务;而唾弃如此一个不幸女子,人人有责。

  再退一步说,我们且将美美看作这幕历史剧的反面人物,她的道德与人格就与扮演者陈冲有任何共通之处了吗?

  而美美的扮演,在西方电影论坛,引起的是完全不同的反应。并没有任何一个评论家着眼于美美脱衣与否,他们仅在意角色的塑造,陈冲艺术功力的深浅——

  “Chen enlivened with her spunk the otherwise waterlogged Tai-pan.Chen is clearly aware of the role's hokey westemized flavoring:she knows she's being asked to flaunt a stereotype.But there's such tremendous joy in her acting that she turns the stereotype on its head by sheer forced of spirit.”

  陈冲以美美一角彻底打开了好莱坞的门户。片约接踵而至,各类报刊争相刊出陈冲的大幅照片和大幅专访文章。

  一些西方记者也闻听了陈冲在同胞方面所受的压力,他们对此感到十分不解:一个女演员要演什么,是她自己的事情,何以扯得上民族尊严、道德风化上去。

  陈冲对记者的回答是:他们曾经喜爱我的天真无邪,当然,那也是我最天真无邪的年龄,观众几年没见我了,在《大班》中的形象是他们没有思想准备的。我曾经在银幕上的形象使他们把我归纳入一类模式,那是他们乐于接受的理想模式,而我在《大班》中的突变,是对他们理想的否定。因此他们很难接受。

  有记者问:这会不会影响你以后的角色选择?

  陈冲说:我想会的。我不会演反对我们国家的戏,也不会演太暴露的角色。这是我的两个原则,在扮演美美前我就是本着这两个原则的。《大班》对我是一个考试,从中我看到我的民族对我的接受限度。这个限度我不愿过分逾越,因为这里有个民族感情问题。我怕伤害我和我过去的观众之间的感情。你曾经有过他们,你就不愿伤害他们,失去他们。

  有一位记者提到美国许多著名演员都拍过裸露镜头。比如伊莎贝拉·罗赛里尼(英格丽·褒曼之女)在影片《蓝丝绒》中的裸露镜头是全身和正面的,但丝毫没有影响她在观众心目中的地位。任何裸体,只要裸得在理,为剧情服务,不卖弄,都无可厚非。

  陈冲解释:中国毕竟国情不同,有不同的观念。在这个观念发生变化之前,我要尊重它。

  第15章 《金门桥》的不悦插曲

  电话铃响的时候,作者刚起床。纳闷谁会这么早打电话来。

  “是我!”那一端是陈冲的嗓音:“我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头!”

  作者问:“什么事情?”

  谈话就这么没头没脑地开始了。

  陈冲:我一夜没怎么睡……(她声音中带有失眠留下的干渴和神经质)越想越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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