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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陈冲:嗯。那一阵情绪总是不高,人很低调。从初恋失败后,总想一次新的恋爱开始。(眼睛坦率地平视作者)我好想嫁人,真的盼望跟一个人结婚。我那时才二十三岁,就发现自己是个老婆迷。当然,也因为在好莱坞东碰西碰,碰钉子碰疼了,有个人揉揉,显得特别重要。

  作者:读了有关你在好莱坞初期的报道,还有你给朋友的信,好像你那个时期非常忙……

  陈冲:(插话。动作很大地一晃手)那个时期的事,我连前后次序都记不清!你得从我那些资料里理出次序吧?是忙。都是些小角色,也做场记,打杂,所以很难记清什么先发生,什么后发生。

  (作者想起陈冲发表在《解放日报》上的那篇散文,对某些细节,她作过描述——“电视台招小配角,我涂上口红,放下骄傲,前去应征。被人家左看右看之后,得到一个没有台词的小角色:MissChina,在台上走一走,高跟鞋,红旗袍。

  “还有一次,我得到一个电视台的小角色,有一句台词:“Do you want to have some tea, Mr. Hammer?”我将终生不忘这毫无重大意义的台词。

  作者:(突然地)Do you want to have some tea, Mr. Hammer?(颇有意味地看着她)

  陈冲悟出,笑起来。又是那种嘎小子式的笑。

  一张报纸上连刊了四幅特大相片,标题为:《中国大陆影后——陈冲》。这四幅相片是同时拍下的一个系列,服装和发式都是相同的:一件白底印花连衣裙(有点乡村风格),露肩,扎着宽宽的布腰带。发长至腰际,一半擦到胸前,挡住左侧肩膀。神情也都几乎一样:不谙世故的眼睛直视你,有一点点赌气,和一点点嗔怪。嘴唇使劲抿着:有话也懒得告诉你。

  这几幅相片中的陈冲不比“小花”显得年长,是一样的童心在两种状态下迥异的反应。最明显的,是她比“小花”瘦削许多,正像她日记中写的“有生以来第一次,我不用为发胖而发愁。”

  那是初期在好莱坞露面的陈冲。

  那时她已懂得,硬闯经纪人公司,不会有任何结果。人们不接受她。人们不需要她从中国带来的“最佳女主角”桂冠。或说她的桂冠太不足以消除好莱坞对中国电影的成见。(编、导、演的造作,政治宣传的题材,简陋的制作,等等)甚至在一次谈话中,一位经纪人直截了当对陈冲谈起中国电影,用一种谈儿戏似的好笑口吻:“中国电影都那么……让人看着难受,好像每个故事都在控诉……”

  陈冲回答他:“是的,我和你的国家不同,我们的确经历了那么多灾难,生与死的命题是日常命题。我们个人的命运从来就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联系着国家、民族、政治,因此我们不可能不在表现一个人的命运时涉及其他一些大的概念,甚至涉及到中国漫长的历史。而美国人的主要压力来自个人奋斗,个人成败。你们的日常生活是真正的日常生活。我们不是故做深沉,正如你们也不是故做轻松,故做若无其事。”

  经纪人蹙眉微笑,显然被陈冲的这番话触发出了思索。

  在离开这家经纪公司时,陈冲侥幸自己的英话水平己容她如此雄辩和具有说服性。刚开始在美国生活时,她明明感到一个人在对中国的某事物发谬论,她堵了一嗓子的驳斥,却往往输掉一场争论。这时她意识到自己每小时一百元的台词课很值得。这个对中国电影既无知又不买账的美国人相反对她重视起来。

  好莱坞开始注视ChenChong这个不顺口的名字是在一九八三年。那时陈冲参加了几部电影的拍摄。一部叫《纸天使》的舞台剧引起亚洲人以及对移民史感兴趣的人的重视。

  这个话剧是根据小说《小岛——天使岛上中国移民的诗歌和历史》改编的。故事反映本世纪初,美国政府排华的移民政策拟定之后,一些中国移民被拘禁在旧金山以西的天使岛上的遭际。这些被拘禁的中国移民大都是女人,是渡大洋来与她们做苦力的丈夫们相聚的年轻或年老的妻子们。美国政府拘禁她们的理由是:证实她们与丈夫的婚姻关系。在证实过程中,她们与丈夫彼此隔离。有的妻子怀着身孕,而婴儿竟出生在拘禁室里。这种名曰拘禁实际囚禁的过程有时长达三年。有些妇女不堪忍受无期等待带来的精神折磨而疯狂,有些知书识字的女子在禁闭室的墙上写下了她们当时的处境与心境。所谓移民部门的调查,不过是大量官僚文书翻来覆去的审核、求证。这个以“天使”冠名的小岛,便是人类史上对“天使”信念的讽刺。

  话剧的海报上,是陈冲为主的大幅剧照。《纸天使》被电视几番转播后,陈冲开始收到一些亚裔观众的来信。他们好奇地问:“你是谁?”亲切地告诉她:“你使我们想到了祖国。你给了我们清新的感觉;你是这么不同于好莱坞的所有面孔。”显然是陈冲的表演风格,以及她整个姿态与形象使这些观众耳目一新。他们还预言:“你将会成为我们最喜爱的明星。”

  《纸天使》的排练和演出使陈冲有大量的机会实习英文台词,也开始了与生长在美国的华裔演员艺术合作。陈冲感到创作的享受,因而偶尔冒出一个想法:有朝一日我将登上百老汇的话剧舞台,演它几场大戏。

  然而陈冲不甘心只在好莱坞的边缘游击。想进入好莱坞“正门”,没有一个得力的经纪人是不可能的。

  朋友们开始为陈冲“摇羽毛扇”。

  “不管你厌恶还是欣赏好莱坞的风格,包括为人处世风格、生活风格、谈吐风格和服装风格,你必须先掌握它。”一位朋友说。

  陈冲明白他的意思。她什么风格?到顶是个美国穷学生风格。常是汗衫短裤,满脸朴实再加一只双背带大书包。她始终以自己的本色为荣。

  另一朋友说:“你看看你:赤脚穿鞋,赤裸裸一张脸(无妆),像要进好莱坞吗?人家当然不买你的账,首先你也没买人家好莱坞的账啊!”

  陈冲手指着自己:我涂了口红的!

  朋友说:不行,不够。你得显出中国影后的气势来!让人乍一看,就:嗬,有来头,有谱!谁有谱?谱都是摆出来的!

  陈冲想:我可摆不了。

  朋友还说:你的名字也不行。谁念得上来?见面头件事你得教人念你名字。英格丽·褒曼当时被邀请到好莱坞的时候,经纪人头一次见她,两件事,一是请她去整整牙,一是请她改名字。说她的名字美国人很难念得上来。褒曼说:“我相信不久美国人就会很顺口地叫出英格丽·褒曼这名字的!”当然她很运气。无论怎么说她是个西方人名字。

  陈冲表面上不在乎,心里却认为朋友们的话有一定道理。在美国,presentation(包装、呈现形式)太重要了。她往往收到一只礼盒,装潢精美得吓人,里面往往是极日常或廉价的东西。再好的品质,再贵重的内涵,没有装潢不仅不成体统,有时甚至是得罪人的。这是一个中国与美国文化心理上的区别。既到了一方地域,就要尊重这一地域的文化。中国的传统美德也有“入乡随俗”一说。难道非用ChenChong让人去张口结舌一番,才证明自己多么“中国”,多么国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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