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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些时候陈冲嫌哥哥长得不够快,生怕这套军装不等他穿小就被他穿坏了。

  母亲在这种时候总是边笑边感到心里不是味。

  还记得那些个冬天的早晨。陈冲不肯起床,问她为什么,她说:“因为我还没决定穿哪件衣服去上学。”

  母亲被她弄得哭笑不得,说:“你一共只有两件衣裳!”

  陈冲便躺在那里自语:“军装、小娃娃装——我穿哪件呢?”

  “好啦,只有两件!”妈妈说。

  “你说我穿哪件?军装,还是小娃娃装?”陈冲真的像是颇伤脑筋地做选择。似乎仅仅这两件就够她享受这种选择的快乐,抑或选择的为难。

  她却从来没主动向母亲提出买新衣的要求。一个多么宽宏、体贴的女儿。母亲想着,将陈冲从牙科椅上扶下来。她已痛得满头大汗,嘴却严峻地抿着。

  母亲在女儿的脸上看到一种虚弱,那是被疼痛消耗的。

  护士们拍着陈冲的头,说:“这个孩子好,不哭。其他孩子一进这里就哭!”

  陈冲仍是严峻地抿着嘴,礼貌地看她们一眼。

  母亲雇了一辆三轮车。车上了马路,见陈冲仍是愣愣的,母亲悄声地对她说:“好了,现在没人了,你要哭就哭吧!”

  陈冲这才“哇”的一声哭倒在母亲怀抱:她放开喉咙,伏在母亲胸襟上哭得酣畅淋漓,直哭到母亲衬衫被她的涕泪濡湿一片。她似乎不只为治牙的疼痛而哭,母亲懂得,她泪水中还有许许多多的其他元素。这一会儿,九岁的她不必刚强,不必独当一面了。

  第5章 新面孔

  从在国内得到百花奖最佳女主角,到在美国餐馆里打工;从演没有台词的小配角到奥斯卡的奖台,这些年来的甜酸苦辣能装好几箱。

  ——陈冲一九八九年十二月

  一九七五年,陈冲十四岁,被选中去扮演电影《井岗山》中的一个红军小战士。据说“上面”有指示:“这个红小鬼一定要新面孔!旧面孔我一个也不要!”这个“上面”是指谁,光语气也让人听明白了。

  那时还是“江青同志”。上海电影制片厂从此开始挑选这张“新面孔”。漂亮的女孩不少,能歌善舞的更多,但面孔就是不那么新。经过近十年的“样板戏”模式教化,再新的面孔都带那么点“样板”味。个个有一脸正气,一双有神却无内容的大眼。还有提气、端架式、亮相。似乎十亿中国人都能踩出那几种熟透的锣鼓点。

  新面孔该是怎样的?上影厂负责选演员的人们在看到这个叫陈冲的小姑娘时忽觉一股久违的新。首先他们注意到这个十四岁的女孩有双非常天真而善于表达的眼睛。

  要表达什么?陈冲自己完全浑然。她是个绝对单纯与相当早熟的混合矛盾体。总觉得许许多多的精神和灵魂附着在她身上——《复活》中的玛丝洛娃、安徒生的小人鱼、苔丝、简爱、艾丝米拉达……所有这些她读过的书中女主角,使她似乎另有一个世界;更丰富的一个世界。她并不明白自己心里偶尔有的不安分,便是对这个世界的一种表达欲。

  学校的课程、优良成绩、好学生的评语,都逐渐使她感到乏味。她心底有个强烈的愿望——逃学。

  她有点害怕自己是读书读坏了。怪不得爸爸妈妈不赞成她读那么多文学书籍。

  从陈冲识字,她就爱躺在外婆的卧室。那里有许多小说,也正是它们要对陈冲想入非非的习惯负责。随着她的成长,她越来越长久地驻扎外婆的卧室,在那些书架上“开矿”。她读书像她吃东西。不讲究“相”的;怎么都可以读,趴着、站着、卧着,一本书眨眼便读掉一半,常常是惊慌地把剩下的书页数数,十分舍不得马上就读完它。

  外婆一向在这方面娇纵陈冲。横竖是从外婆这里起的头;陈冲从话也说不清的时候就开始听她讲“安徒生”,“格林童话”。父母生怕孩子们滋长“白雪公主”中的“公主”概念,曾经用自制的童话连环画来替代安徒生。他们编出兔子、麻雀、熊的故事,画出一幅幅图案,装订成册,并标上定价,希望孩子的想象力能得到良好发育,又能避免“封、资、修”灌输。父母希望孩子将来踏上社会时,能与社会同步,能得到这个所谓“劳动人民”的社会的认同。然而他们的努力并不能抵消安徒生的魅力。

  陈冲不能在妈妈的自制童话中得到完全的满足。她发现了外婆的珍藏。在堆满陈物的阁楼上,有只旧皮箱,里面满满地装着带插图的童话书籍。箱子平时是锁着的,只有在外婆特别高兴时才打开它,取出一册书,借给陈冲。随着陈冲识字量的增大,她对书架上的“大人书”开始有兴趣了。有时读书读晚了,她就干脆在外婆床边打地铺,与外婆探讨着故事、人物直至入梦。

  外婆大约是最早发现陈冲身上的艺术气质的,或者,可以解释它为隔代遗传。因为外婆曾经也有当作家的愿望,写过小说,也写过诗和散文。外婆归纳自己是离文学比科学近的人。外婆理解陈冲在文学中的走火入魔,并吃惊这个仅有十三岁的外孙女已经能与她平起平座地探讨书中的人物命运,人物性格。

  “安娜的丈夫卡列宁太好了!好得那么可恨;好得让人气都喘不上来!”陈冲评论道。

  外婆惊讶地听着,发现这番小孩子气的话表达的并非小孩子的观点。少女的陈冲所被吸引和困惑的并非故事情节,而是人物的丰富性——人的坏中的好、好中的坏。

  “我要是安娜……”陈冲说,陷在想象与思考中,脸上有几分梦时的恍惚。

  陈冲时常做这样的假设——“我要是”。谁能实现这个假设呢?作家,还有演员。后者陈冲从没动过心;从未对自己有过这方面的期望和设计。

  她设想过一个当作家的陈冲:书的夹缝中,一张写字台,许许多多的人物、故事从她笔下诞生。很年幼的时候,她便为自己准备了两个笔记本,一个给自己,另一个给外婆。

  “读到好句子,别忘了帮我记到本子上!”她对外婆说。

  她自己也不断摘录她认为好的词句。为她将来成为作家做准备。

  她还设想过一个女兵的陈冲——晒黑的脸,朴素而神气的军装。她想象自己走在女兵的操列中,在冲锋陷阵和献身的行为中体味荣誉和理想。

  当学校来了招伞兵的军人,她默默注视他们。然而他们并没有注视到她,她眼巴巴地看着军人们带着几位男同学走了。

  因此陈冲在这个岁数上最喜欢的服饰便是军装。

  一九七五年的四月的一天,她也穿着军装。

  她丝毫没有感到这天的异常。

  上午七点半,她准时走进共青中学的校门。见许多同学正在看她昨天出的黑板报。上面有几篇稿是她自己写的,在板报的首端和末端,她还绘制了报头图案。她负责学校的黑板报工作,每次出板报她都得忙到晚上九十点钟。在同学们眼里,陈冲俨然已是个作家,她的文章写得有趣,版面也排得活泼。

  这天下午要打靶,当时的术语叫“学军”。因此陈冲特意穿了件旧军装,它旧得恰到好处,蒙蒙地发一点白。十四岁的陈冲刚发育的身材在这件旧军装中显得十分匀称。

  打靶开始时,来了几个眼生的人,站在靶场边往学生们中打量,陪在一边的人大家熟识,是校长。

  同学们议论:“唉!上影厂的!来选演员的!……”

  趴在地上已滚得一身尘土的陈冲回头朝那些人看看,有一点兴奋和好奇。长到十四岁,她第一次和神秘的电影界人士相距这样近。原来选演员就这么简单,他们以敏锐的眼光挨个儿看着所有女孩。

  陈冲系着军用皮带,提着步枪从操场走回时,她发现那几个“上影厂的”正朝自己瞩目,眼里带一点赞许的笑。她的动作稍微错乱了那么一下,很快恢复了她满不在乎的一贯神情。她想:怎么会看我.我这么脏;刚在地上趴得一身土!她便劈劈啪啪开始拍打身上的尘土。

  “上影厂的”被这小姑娘的神情及动作吸引了:还很少见到这么率真的一双眼睛。江南水乡他们见惯未语先笑。未笑先羞的女子,而这小姑娘的气质太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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