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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中的故事(3)


  我傻在那里,他从我身边“沓沓沓”地下楼去。谁都没见他这么轻快过。我真想骂。骂他卑鄙;骂他小人透顶。还想嚷:你暗算我好了!我这学期就算吃它一长溜“B”,下学期一样做这学校的学生!你就不一样了;你这分寒酸薪水,说不定就拿到头了!我知道除我之外的同学并不喜欢他。他的严苛、怪僻,他的法西斯式的激烈和偏执,让这三小时的课成了精神刑训。谁都喘不过气,谁都像被鞭子打一样向前走得飞快。跟其他以取悦学生来维持合同续签的代课教师们相比,他不识时务到了令人痛心的地步。学终前,校方将发给学生一纸表格,让我们每个人鉴定教师的工作。谁都可以恣意褒贬,表格是无记名的。瞧着吧,学生们会回报他们从帕切克那儿得到的全部虐待。

  这分表格终于发下来了,就在帕切克的课前。我感到教室里是一阵沉默的、咬牙切齿的狂欢。上课十分钟了,帕切克仍未露面,存心给我们时间回顾他给我们的痛苦似的。

  (2)

  黛米对我说:“我坚持不到学期结束了,所以我得杀了帕切克。他把我弄疯了,三年的书让我一学期吞下去!”

  我说多学些也好啊。

  “我凭什么要多学?”黛米说:“学得多或少、深或浅,我不在乎,我要学得开心!活着就为了开心,上学也是,我花那么多钱来上学,我不该开心吗?”她对我瞪着,要我评理似的。

  此时我脑子里只有那个蹲在大黑板下,将一堆白发埋进密密麻麻备课笔记中的帕切克。此时我忘了他的种种恶劣。

  “帕切克是个难得的教师……”我说。最难得的一点是他从不想逗你开心。

  “哦,难得!……”黛米笑了一下。它提醒了我,最初从帕切克班里退出的几个男生的笑,那是我始终不懂的。我对它警觉了,甚至预感到了它的不妙。

  黛米说:“当然啦,你是帕切克的楷模学生!”她实际在说:他拿你当宝贝儿。我没什么可说的了。帕切克给我多少苦吃,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始至终,他给我的痛楚是你们所有人的总和。因为它已不仅仅是师生间的恩怨;单纯是师生间的恩怨该多好……

  “帕切克是我到美国来所认识的最博学最真挚的教师……”我不顾一切地说。不愉快已出现在我和黛米之间,但我不管。帕切克是个好老师,这是真理;我捍卫的,是这个真理。

  “那你想和他一块出去吗?我是说:约会?”

  “为什么不?!”

  我们的敌意在迅速升级,到我说出“为什么不?!”时,她傻了。看我一阵,她说:“耶稣基督!”同时她放弃了对峙。我仍欲恋战,追紧她溃退下去的眼睛。

  “怎么了?”我换了个口吻问。

  她不说什么,为我难过似的看着我。

  帕切克这时进来了,晚了整整半小时。他出现的一刹那我们就发现他脸上有伤,一条紫红梗在他额上,一直延向腮部。大家都吓得乖许多,那是惟一没人吃零食的一堂课。他也在一进教室就看见了我们每人小课案上的鉴定表格,他很快畏惧地缩回目光。那是我们回击他最有效的武器,它到我们手虽已迟了些,但它毕竟具有强大的杀伤力,一旦被使用,便是决定性的。在这武器面前,他收起了一贯的逼人之势,一堂课都顺着我们的意;我们中任何一个人朗读论文,他都给予同等热情的捧场。

  太晚了,帕切克,太晚了。每个人的眼睛、微笑都在这样告诉他。你想现在让我们开心,来不及了。尽管我们从你这儿学到许多许多,但我们不领情。谁也不去理会他;每个人掂着那张鉴定表离开了教室。

  我却在快出门时听见了他的招呼:“李芷!”不像跟我亲近时,叫我“芷”,也不像与我反目时,仅称我“李”。

  我们之间隔着一个教室。这时我突然发现这教室有抽烟、酗酒、作爱、吸毒的痕迹,米色地毯实在是不干净。

  “我不希望你得那个‘B’,真的。”帕切克说。“也许我们可以弥补。”你想拉拢一个是一个,你不想被学校赶走。

  这张带伤的脸竟出奇地漂亮。我心酸地想:这离离即即、欲发又止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我不相信你的忧郁单纯来自穷困、疲劳,像我一样;你有更丰富的不幸。

  我同意“弥补”。多拿一个“A”,我有什么不同意?我也有卑鄙。合宜的卑鄙,就是美国人常挂在嘴上的“Deal”,公平交易。弥补是他抽出一小时来给我的论文做个别辅导。实在可笑,我的论文早已在班里读完,改不改还要什么紧?但他仍认真地从他那密密麻麻的笔记中找出对它的看法。他已真的激动起来,忘情起来,像他一贯讲课那样。这样,“Deal”中固有的卑鄙渐渐消逝了。

  我渐渐也进入了角色,不再去观察他那间充满旧书、脏衣物、剩饭菜的居处。它的寒呛不亚于我的屋。我为我的一个论点辩护了句什么,他笑了。头稍侧,半走神地看着雄辩的我。再次出来了那种优美,让我“倏”地起一身鸡皮疙瘩。我想,是什么在吸引我的同时又让我发惊?

  一小时之后,他忽然停止了谈话。我从坑洼的沙发里站起,才注意到墙上挂了不少画。

  “你也画画?”我问。

  他说不,不是他画的。“你是个很不同的女人。”他说。我想说他也是绝对不同的:那么苦苦地在弄文学,总带有一种浪漫的热度和疯癫。我还想说我们或许颇相同:为一分天生的、并不明确要施予谁的感情度着生命。我当然没说这些,到此时我才承认自己的英文的确糟糕。

  “芷。”他终于说。

  我知道什么要发生了。我感觉着我东方女性的长头发,每根头发都有知觉。这回他并没碰它们,却用手摸了摸我的脸颊。像孩子头次去触一件东西,触之前的紧张,触着时那一瞬的刺激和满足,统统被他的大而黑的眼睛表示了。他慢慢缩回手。再去看他时,他就那样苍白地、僵然地立着。也像个孩子,担心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送我下楼,走过门厅,他问柜台里的门房:“信来了吗?”门房看看他,看看我,毫无表情地递上一摞信。

  “怎么又被拆了?!”帕切克的脸狠起来。

  “对呀。”门房说。

  “他怎么可以老拆我的信?!”

  “对呀。”

  “你不应该让他进来!”

  “那是你们俩的私事,我们怎么好干涉?”

  “他妈的他有什么权利拆我的信?!”

  “对呀。”

  我注意到帕切克用的是那个男性的“他”。出门后我问:“他是谁?”

  “他是狗娘养的。”帕切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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