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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第十三章

  英格曼神父还在阅览室读书,这时起身向楼下走去。他走到地下仓库,冲透气孔里说:“没关系,我和法比能把他们应付过去的,千万不要出声。”

  然后他走到圣经工场门口,轻轻推开门,却吓了一跳,戴涛就站在门口,一副决一死战的样子。他身后,桌子拼成的床铺上,躺着高烧中的王浦生,谁也不知他是睡是醒。李全有连鞋都没脱躺在毯子下面,一个肩支着身体,随时要匍匐前进似的。

  “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出来。我和法比会打发他们走的。”他伸手拍拍戴涛的肩,居然还微微一笑。

  英格曼神父走到门口,听着门铃响了遍,再响一遍,又响一遍……为夜访者敞开门是不智慧的,但拒绝他们却更愚蠢。这时英格曼神父脑子里的念头打过来弹回去,如同一个乒乓球。法比终于出来了,嘴里冒出黄酒在肠胃里发酵后的气味。

  英格曼神父打开了大门上半本书大的窥探小窗,一面闪身到它的左边。他是怕一把刺刀直接从那里捅进他眼睛。一把刺刀确实直接从那里捅出来,幸亏他的眼睛没在窗内等着。门外,汽车大灯的白光从门下缝隙泄进来。来了一卡车日本兵?

  “请问诸位有何贵干?”英格曼神父多礼地用英文问道。

  “开门!”一个声音说。这是中文。据说许多日军士兵和低级军官在占领南京六七天后都会说:“开门!滚出来!粮食!汽油!花姑娘!”因为他们在这六七天里把这几个中文词汇重复了上千遍。

  “请问,有什么事我可以为诸位服务吗?”英格曼的平板单调语调可以用去镇定任何疯人。

  这回是枪托子跟他对答了。几把枪托砸在门上,每承受一砸,两扇门之间的缝就裂开一下。衬映着外面的汽车灯光,可以看到两扇门之间的门栓,仅仅是一根细铁棍。

  “这里是美国教堂,几十年前美国人买下的地皮!让你们进来,等于让你们进入美国本土!”法比·阿多那多雄辩的扬州话替代了英格曼神父温雅的英文,日本兵软的不吃,给点硬的试试。

  果然一个中国人跟法比对答上来。

  “大日本皇军有准确情报,这个教堂窝藏了中国军人!……”

  “胡扯!”法比切断这个汉奸的话:“占领军打着搜查中国军人的幌子,到处抢东西!这花招对我们还新鲜吗?”

  门外静了一刹那,大概汉奸正在跟日本兵翻译法比的意思。

  “神父大人,”汉奸又说,“不要把拿枪的人逼紧了!”

  英格曼神父此时听到身后传来响动,他一扭头,看见几个持枪的身影从教堂后院过来。看来日本兵早已发现进入这院墙更省力省口舌的途径。

  英格曼神父压低声说:“他们已经进来了!做最坏的打算吧。”

  “你们这是侵略!”法比挡住那个直扑门口的士兵。“已经告诉你们了,这里没有中国军人!我这就去安全区找拉比先生!……”

  一声枪响,法比叫了一声倒下。他只觉得自己是被巨大的一股力量推倒的,是左肩头受了这一推,身体马上失衡。他跌在冰冷的石板地上,才觉得左肩一团滚热。同时他听见英格曼神父的咆哮:“你们竟敢向美国神职人员开枪!”神父扑向法比:“法比!……”

  “没事,神父。”法比说。他感觉此刻扑向他的神父,就是二十多年前从讲台上走向他的那个长者;二十多年前,神父似乎为了找一个相依为命的晚辈而找到了法比,而这二十多年,他确实以他的淡漠、隔阂,甚至不失古怪的方式在与法比相依为命。

  门打开了,二十多个日本兵向教堂冲锋。

  英格曼神父小跑着跟在他们后面:“这里绝对没有中国士兵!请你们立刻出去!”

  法比顾不上查看伤势,大步向院子深处跑去。

  圣经工场里的三个中国军人中,有两个做好了战斗准备。李全有站在门后,手里拿着一个榔头,那是他在工场的工具箱里找到的。他会先放日本兵进来,然后出其不意地从后面甩一榔头,再夺下枪支。接下来他和戴少校可以把这座工场当碉堡,用夺下的日本炸弹、子弹拼打一阵。

  戴涛蹲在一张桌子后面,桌子迎着门,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把刨煤用的镐头。放进两个日本兵之后突然关上门,他和李全有会同时出击,冷不防是他们现在唯一的优势。

  刚才法比和英格曼的喊声此刻被他回忆起来:“这里绝对没有中国军人!……”奇怪,他蹲在那里,觉得自己开始懂得这句话了。

  “老李,放下家伙。”戴涛压低声音说道,一面迅速蹬掉鞋子。

  “不是要拼吗?”李全有不解了。

  “不能拼。想想看,一拼就证明我们是神父收留的军人了。”

  “那咋着?”

  “日本人会把教堂搜个底朝天,说不定会把它轰个底朝天。学生和女人们怎么办?”

  “……那现在咋办?”

  “脱衣服睡觉。装老百姓。”

  李全有扔下榔头,正要往桌子拼成的床铺摸索,门被撞开,同时进来一道闪电般耀眼的手电光亮。

  李全有几乎要拾起脚边的榔头。

  “他们是教堂的教徒,家被烧了,无处可去,来投奔我们的。”英格曼神父镇定地说。

  “出来!”汉奸把日文吼叫变成中文吼叫。他连口气、情绪都翻译得一丝不苟。

  戴涛慢慢起身,似乎是睡眠被打搅而不太高兴。

  “快点!”

  戴涛披上法比的旧西装,跟里面的毛衣一样,一看就不是他的,过长过宽。

  李全有穿的是陈乔治的旧棉袍,却嫌短,下摆吊在膝盖上。他还戴着一顶礼帽,是法比的,大得几乎压到眉毛。

  “那个是谁?”电筒指向躺在“床铺”上的王浦生。

  “那是我外甥。”李全有说,“孩子病得可重了,发了几天高烧……”

  没等李全有说完,两个日本兵已经冲过去,把王浦生从被窝里拖了出来。王浦生已经人事不省,此刻被拖向院子,毫不抗拒挣扎,只是喘气喘得粗重而急促,似乎那条十五岁的将断不断小命被这么折腾,反而给激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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