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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色头发(7)


  我口吃道:“我一直在帮着他们油漆啊,我并没有要求你付我工钱!……”

  “怪不得我昨天觉得漆的质量很差,现在我才明白原因!”

  她脸沉下来,告诫我不可再犯这样的错误。然后拿着我熨好的衬衫,迈着典雅的步子,一路轻轻放着小屁,回她房间去了。我一动也动不得,说不上气和委屈,却出来一种严重的挫败感。我使劲克服着挫败感,她连声喊我我都没意识到。

  她喊我不为别的,只想从我这儿得几句恭维。比如她说她自己太瘦,你马上说一点也不,正好,是苗条。她若说我:中国姑娘真小巧,那她是需要我的反驳:您更小巧。

  她香气袭人地将背朝向我,我替她拉上拉链。她的衣服很少洗,但穿之前必须仔细熨过。这时她问:“听说你们中国人,只有公共澡堂,很少洗澡的。”

  我很难再维持平静,脱口道:“我们不用天天洗,因为我们身上不臭。”

  她倒没有任何被激怒的反应。

  我又说:“欧洲人洗澡的习惯是从东方学的;欧洲人洗澡的历史才一百多年。”

  她说没想到你还挺有历史知识。不过现在中国人的每日生活的确不包括洗澡,你不承认这事实吗?

  我还有什么说的。这时她从书架上拿出一只装潢得像本大百科全书的匣子,打开,我发现那是个首饰盒。她开着玩笑对我说:现在你知道这个价值连城的秘密啦。等她神采飞扬驾车离去后,我发现我大起大落的情绪压根就没使她分心。没什么值得她为我分心的。我像正经历一次国际外交辩论一样兴奋、好斗、竭尽机智、暗计得失,她呢,全然不在乎。

  从俱乐部回来她就高兴地通知我,她请了六位客人来开晚会,吃中国餐。我用了一天时间,摆了一大桌中国式冷餐,客人们尽兴离去后,她感激涕零地对我说,他们是她丈夫生前的好友,丈夫故世后,是我帮她恢复了与他们的交往;从这个晚会后,她恢复以往的正常社交。她搂着我说:“你知道你多么重要吗?”

  我动心地说:“我很高兴能帮助你……。”

  “哪里是帮助,你改变了我!”

  我有点窘,心里埋怨自己对老太太的挑剔与刻薄。紧接着,她说:“上次我俩一块去看那个画展,门票是十元。你记得我当时是请你客还是说好各自付钱?”

  还在情感世界流连忘返,找不着归路的我一时尴尬住了。似乎我做任何反应都太生硬。我似乎不愿承认我听懂了她的话,这样我不至于让兴冲冲忙了一整天的自己太失望和扫兴。然而她有些担心地追问我,是否听懂了她的意思。

  我说我会立刻付她五元钱,她这才放心回卧室去。

  第二天早晨,我替她擦澡时,把那五元钱放在她床头柜上,并明白地告诉了她。她扭头将它核实一下,又继续闭上眼,回到她素有的安详和耽于享受的表情中。我擦洗着这位七十六岁的富有老妇人,仔细得如同擦拭一具被雕接得过分精细的摆设。不要投入任何感情,只把它当一件工作,你就会干得愉快得多。你以为这种肌肤厮磨的相处会促出一种情感的滋生,那你就错了。

  我努力说服、诱导着自己。

  她睁开眼,说我刚来此地时脸看上去很滑稽,现在好多了。那是因为我在郭家被烫伤的斑痕未褪干净。至今,眉心的一块痴仍不肯脱落。她突然说这块痴长得很是地方,不偏不倚,完全可以镶块宝石进去。

  “你长得很安静,镶块蓝宝石进去一定合适极了。”

  她在我喷出的香水的雾后悄然笑了。

  我决定一旦发现合适住处就离开这里。我受不了她的蓝宝石。下午从学校回来,李豪已等在门口。见他又开起那辆被我喻作“会移动的垃圾箱”的车,我问他花八百块新买的车哪儿去了。

  “爆炸了。”他的神情仿佛吹炸了个泡泡糖一样无所谓,“在高速公路上开得好好的,引擎突然爆炸了,一路汽车都被我堵下来,我他妈的好出了一阵风头!”

  本来已经和他和解的孙燕这下又和他崩了,哭了一夜,说他让她丢尽了脸,还说他花那么多钱买了部车只听一声响。还控诉他到处帮别人忙,忙得日理万机,自己的日子却过得一塌糊涂。

  “我差点忘了,”李豪说,“这是给你买的。”他拿出一件花里胡哨的T恤,“一块钱一件,我觉得合算,就给每个朋友买了一件。不是每个人都能碰上这么好的机会买便宜货的。为这事孙燕也跟我哭,说我闲事管得太多。中国人就是各顾各!现在在海外的中国人有钱的有的是,有地位的也有,有没有势力呢?没有。能不能影响美国的政治呢,我看办不到。如果每个人都像我这样,碰到一个好机会就想到大家,那每个人的好机会就多了几十倍,对不对?”

  他激奋地向我张开两只手。

  我笑道:“你来是不是叫我到孙燕那儿跟你求情?”

  他想了一会:“我是叫你评评理:我怎么错了?我很痛苦你知道吗?在这个国家,一个人孤独,两个人又打架。我看真叫贫贱夫妻百事哀!一天到晚是眼泪!上星期为什么孙燕和我闹得死去活来,就因为我衬衫口袋里放了支圆珠笔,扔进洗衣机一洗,白衣服被划出无数道道,这有什么了不起?!我穿它不嫌丢人,她有什么人可丢?!”

  等他钻进车门时对我喊:“某食品店的鸡肉才二角九一磅!……”

  傍晚在门外小径上走,发现草丛里有个东西一闪。拾起来,见是一枚蓝宝石。我大喜若狂地给严平打电话,韩寒接的。我说这回老太太不必再以它折磨人了,我也不必敏感,从老太太话里找刺儿往自己心里戳。我从此可以彻底摆脱嫌疑。在这里安生住下去。我恨死找房;从报上密密麻麻的租房启事中找出合适的,再一家家去看、面谈,讨价还价,搬出搬进。

  “慢着慢着,你在哪儿捡的?”韩寒问。

  “门外不远,肯定老太太锻炼速走时丢下的!”

  “门外就不是她家的地产了。”

  “什么意思你?”

  “什么意思还不懂?拾金不昧是次要美德,在美国。又不在她家地产上,谁捡了归谁。你是碰巧知道她丢失一个蓝宝石,倘若你不知道呢?你还给谁去?”

  “我就是知道嘛,知道不还,不真成偷了?”

  “那我不知道。我既不知老太太是谁,也不知蓝宝石是什么。你让我来检,怎么样?你把它扔回去,我现在就来捡,等我拿到珠宝行去卖完了,咱俩对半分钱。”

  “这怎么行?她本来就怀疑我……。”

  “反正她已经怀疑了,你干嘛白担一回罪名?再说你帮她干了三月的免费厨子清洁工熨衣娘,加一块儿,也不止这点工钱吧?从道德到法律,你都说得过去!”

  我叫他“滚一边去!”

  我从来没这样焦灼和喜悦地期盼娄贝尔夫人回来。

  我几乎将她堵在门口,就将那颗蓝宝石捧给了她。

  她客气地说了声“谢谢”,然后说:“我明天把它带到首饰店去鉴定一下。不过你有把握它的确在门外草地上?”

  刹那间,我又回到对这种语言最初的浑沌状态。我不懂它,也觉得幸而不懂它。它是一种永远使我感到遥远而陌生的语言。

  我在找到蓝宝石的当晚就开始在报上搜寻租房启事。各种各样的启事,有寻物和寻人启事。忽然有块空白,只有几行字:“假如发现这个启事,请给我回个电话。”我视觉中一下出现已旧去的栗色头发。他在找我!执著而不抱希望地找我!

  我翻出这一个月的陈报,在每个相同的位置上都找见了这个空白;都有这几行淡泊的苦苦寻找。

  我置身于铺天盖地的旧报中,感到他的呼喊包围着我。这呼喊回声四起,淹没着我。

  回应吗?我愁苦着。我正无家可归。回应他将是一种归宿。不,也许。某一天,我会回应,那将是我真正听懂这呼喊的语言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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