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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色头发(4)


  我的英文还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么坏。我迅速拉扯着两个男孩离开那卧室门,生怕自己一不当心又偷听到什么。

  两个男孩前后跟着我要口香糖,我把糖盒藏了。上午有好几批客人约定要来看房,他们这时要口香糖是休想。俩人被我得罪了,便开始捣乱。大男孩带领小男孩往我的拖把上踩。我一早刚给他们换上雪白的棉袜,等着在客人面前露体面,很快就弄得又脏又湿。我不断躲着他们,他们反而从中取乐,越发疯得厉害。当大男孩脚并拢脚,准备往拖把上跳跃时,我猛然将它抽起。只听天花板一响。

  我抬眼一瞅,眼泪顿时涌上来。这种玻璃是很贵的,而且若配不上相同的花纹或厚薄程度,整个厨房的天花板都得换。这样的话,我一个月工资大概不够用来赔偿。并且,在我的工资不够抵销赔偿费用期间,无论我过得怎样不顺心,我不能离开这里。这块玻璃成了我暂时的卖身契。这事我得尽快告诉郭太太,因为很快会有参观房子的客人,若让他们发现去告诉她,我罪过反倒更大。轻手轻脚地,我从车房搬了梯子,不料郭太太恰从卧房出来,“你要干什么?”她有点吃惊地问。

  “我……我想擦擦橱子的顶上面一层。”鬼知道,自己怎么这样混账地撒起谎来。我明明知道谎言只要一开头,以后的日子就难过了。这时若不承认事实,只好等事实自己暴露;等事实将我置于无可扭转的被动、尴尬局面。想都不敢想郭太太将会恼成什么样。

  架上梯子,我爬上去用手探探,看它们是否有可能落下来打破谁的脑壳。

  郭太太在客厅问:“要不要我帮你扶梯子?”说着便朝厨房走来。

  “不用!好啦!”我将梯子合拢。当我收拾郭先生餐毕的碗碟时,郭太太进了厨房。我一时紧张害怕得神志也不甚清楚了。我等着她惊叫、发问、开罪。一会,她走出来,对我说:“你光着脚试试看,看你今天把地擦得多干净!”她一副心花怒放的样子。

  大概被赎罪心理支使,我不仅死命擦地,各处都让我收拾得光鉴照人。她居然没发现破的地方!

  这天来看房的客人也没表示任何异议。据说美国人看房偏重厨房厕所,中国人偏重客厅卧房。客人们恰巧是中国人,仅是自我敷衍地往厨房掠一眼。

  (3)

  我捏着两手冷汗听着最后一批客人热热闹闹地告辞了。这一天我总算蒙混过了关。但事情是不可能蒙混到底的:看房的人不是来看这房子哪里好,而是设法看出它哪里不好。尽管他们嘴上与郭太太亲热,眼睛却一刻不停地上下左右地转,毫不掩饰那苛刻和挑剔。要想让天花板上那么大个破绽逃过他们的眼睛,简直是做梦。

  第二天郭先生又看见我趴在地上擦地板,并且比以往擦得更卖力,他不懂了。

  “不必这样嘛!你这个样子,我们不忍心的。”他说。

  我赶紧站起来,因为我知道他晚上回家头一件事是抿上一小杯白兰地,而等他洗澡后,我必须将四碟菜一个汤端上桌。我工作得如此用心尽力,郭太太满意却有点困惑,尤其当她看见我到处跑着追逐小男孩喂饭。有时他钻到桌下躲避我固执地伸到他嘴边的勺子,我便也跟他钻到桌下。

  “没有一个阿姨像你这样耐心对待开文(小男孩的名字),”郭太太说,“你这样喂他,开文真的会长高长胖。对不对,开文?邻居哥哥们不会叫我俩小猴子啦!”

  我在桌下以勺子撬开开文的嘴时,看见郭太太架着二郎腿的脚丫满意地一晃一晃。她极考究吃,每天四道菜不能在颜色、风味上重复;一个星期内,决不肯吃两次“荔炒鱿鱼”,尽管它是我烧得顶像样的一个菜。

  “开文,出来!”郭先生的脚开始躁动了,似乎要发现开文的所在:“再不出来,你就不要吃饭了!”他的脚寻到了开文,开始将他往外拨;“这样喂他,人不要累死吗?”

  “小孩子就这样啊,”郭太太的脚丫不动了,“你没看见吗,这样喂他,才几天开文已经胖些了!”

  我赶忙说,只要开文能给我喂胖,我不在乎辛苦。我已钻桌子钻得腰酸背疼,竭力忍住心里的委屈,以乐呵呵的声音逗开文张嘴、咀嚼、咽下。

  我一刻不停地让自己忙碌,常常干些不属我份内的事,比如去洗那辆车、扫院子、擦门窗玻璃。当我每天把自己累散了骨头,躺在床上便想:如此不顾死活地满一个月,悄悄留下一个月的工钱和一封信,让信去说明道歉。

  “你这样做,”郭先生有天半开玩笑对我说:“我们不得不给你加工钱啦!”

  这时我跪在门厅、给几件红木家具打蜡。我已很习惯赤脚,蓬头垢面、邋里邋遢地穿着,以及双膝着地地干这干那。

  “其实,你有空自己可以看看功课嘛。真不好意思让你这样为我们做。……”

  他还想说什么,我不答。他只有讪讪地进他书房做账去了。郭先生挣钱是认真辛勤的,夜里他的电子计算机键盘被按得“哗哗剥剥”通宵响。某日他会从那上面撩出我的工资数目与天花板装修费用,从中得出盈亏的结论。

  三个星期了,他们的房子仍没有卖出去。每当买主走进厨房我的心跳就节奏大乱。天花板上那么触目惊心的破绽居然没被任何人识察。反有一次,一个老美买主突然又跑回来,再次审视厨房。我想这回我怎么也混不过去了。他一旦发现那破了相的天花板,就会杀回客厅找郭太太砍价。

  我提着气,心里直祷告,他那绿猫眼可千万别往头顶看。同时又希望着:他干脆看个明白,看出真相,去告诉郭太太;让她撕破脸皮地跟我清算一场:从闯祸到谎言。这样我便可以结束这如履薄冰的日子,心安理得让她辞掉我。老美却盯着我,压低声问:这厨房里有没有蟑螂。

  星期日郭太太问我是否可以放弃休息,因为她准备邀些朋友来吃饭。曾经与她协议过:无论如何我每星期有一天半休息。我说我有些亲友需拜访,实际上我总是步行到公共图书馆读一天半的书。英文这样拾拾扔扔,不至于到开学时间变白痴。我爽快的答应,使郭太太有一点意外。

  “真没想到你这样肯帮忙!用过不止十个保姆,你最勤快,最肯做。人真是不可貌相,头次见你,我想,这么样个女孩,以后究竟谁服伺谁呢?”她开朗地大笑,对我不仅真诚,甚至有些马屁起来,“没想到你为人这么厚道!”

  我被弄得更不安。终有一天你会说:没想到她干了那么大的坏事还一直敢欺瞒着。

  我阅了郭太太的菜谱,准备大干一场。当我做松鼠黄鱼时,郭太太说油放太多是不文明的烹饪。我立刻倾出大半的油。但那只烧洋菜的锅中间高四周低,油一少全淌到凹处,鱼便紧紧粘在干燥无油的锅当中。我急起来,一边护着在膝下绕的开文,使劲一颠锅,油喷泉般溅起来。

  我脑子一嗡,并不觉得十分痛。

  郭太太郭先生一起跑进厨房,问我怎么了。他们听见我很低却很惨地叫了一声。这时他们见我捂住脸蹲在地上,都伸手来扳我的头。等终于看见我的脸,我也听见了他们的惨叫。

  “你眼睛怎么样?”郭先生的声音。

  郭太太用餐巾纸拭去我脸上的油,我并没有失明。这时郭先生已准备好冰袋,一下子捂住了我的脸。我求他们不要叫救护车,因为我没买医疗保险。郭太太急了,带哭腔劝我想开点,自己花钱也得保住脸蛋,哪儿还有比女人脸蛋更值钱的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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