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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常篇(2)


  那个傍晚他在同学家阳台上学抽烟。对过楼里跑出一个蓬头女人,拎着一只冒烟的锅。女人扔下锅,动作快得像挨了咬。“烫坏你没有啊?!”一个高个男人随后冲出来。女人含糊不清,非哭非笑地说着什么。“叫你不要碰它,不要碰它!”男人婆婆妈妈着,把她手端到鼻尖去瞅。女人笑得像学校的疯丫头一样烂漫。说:“我不碰它,救火车就来了!”

  十五岁的灰灰恼火地想:这个装嫩的女人怎么可以长得和我妈一模一样!

  灰灰当晚回到家,架起二郎腿坐在沙发上抽烟。姊姊马上尖叫:“你要死,妈马上就要回来了!”灰灰眼都不朝她翻。直到他把整个屋的空气都抽浑了。妈才回来。又是个被工作、家庭、儿女倾榨到奄奄一息的妈。

  “灰灰,你在做什么?”妈以那只裹着白纱布的手指点着他。

  “抽烟啊。”他挑挑眉,磊落极了。

  “你!天晓得,我怎么养出这么个小流氓!”妈冲进卫生间,坐到马桶上哭去了。灰灰再不像曾经那样一听这哭就躲出去。他索性躺平,潇洒地一下一下往明净的地板上弹烟灰。姊姊急忙拧开收音机以驱散妈妈的哭声。灰灰想,从此后,再轮不着我躲出去了。你反正有地方躲了,妈。你在那儿比在家里还熟门熟路。疼着别人,被别人疼着。你到那儿嫩去吧,活蹦乱跳去吧。

  不久,灰灰敲开门,对高个男人说:“我妈叫我来借一千块钱。”男人头晕眼花地看着他。“我家连块洗手肥皂都用不起,还是要欠债。”

  那以后十多年,妈不再到外面忙去了。轮着灰灰到外面忙去了。当灰灰散掉最后那个女朋友时,姊姊问他原因。他带点流气地笑道:“她脚丫长得又大又丑。奇怪,现在女孩子里再也见不着那种又小又整齐的脚了。”姊姊问:什么样的脚叫又小又整齐呀?他答:就像妈那样的呀。

  老头走后,灰灰闷声不响又将家具通通搬回原样。之后他坐下来看电视。灰灰眼睛看着电视对妈说:“我看你们满处得来。处处看吧?”

  妈对着电视笑笑:“这个年纪了,还麻烦什么?”

  “慢慢来往着,时间长了,说不定会有感情的。”灰灰被电视上的球赛扼住了呼吸。

  “这把岁数了,什么感情呀。”妈往电视机前凑凑,想看清那上面的人怎么了,干嘛那样想不开,你冲我撞,却又挤成一团肉。

  “你老什么呀,妈。反正老也不妨碍俩人一块过日子。再说等我一讨老婆,全家上厕所都得排队……”

  妈起身。灰灰立刻从电视上抽出目光,去看她。她进了卫生间,不过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灰灰等得恐惧起来,轻声把姊姊姊夫唤出卧房。这时门栓一响,妈出现了,脸上是种近乎浪荡的从容。

  灰灰摊手摊脚坐着,抽烟,占据了大半个长沙发。他朝地板上弹弹烟灰,妈竟一点不烦心。也不像从前那样,跪下,满心委屈地去擦。

  灰灰说:“妈,我们刚才在说,老头人好,也不粗坏。”

  姊夫助兴:“啊。你们看见了吧?晚饭时候,他从饭里拣出两粒砂!”

  姊姊瞪他,抑制他讲废话的热情。

  姊夫却接道:“开始我以为他是自顾自,后来他把拣过砂的那碗饭换给妈了。”

  灰灰又说:“真的耶,妈!我们都看出老头将来会待你好。他又有房子。先来往看看,又不亏什么。”

  妈直了直身子,始终空荡荡的衬衫又紧起来。那些可恶的形状再现了,复原了。

  “灰灰,以后你不必人睡在自己屋,脚睡在姊姊屋。下个星期我那间屋就归你了。”妈说。

  灰灰眼里,妈仍在壮大勃发。这时听妈说,又是那副失落在多年前一个春天的嗓音。

  “我下个星期就和章先生去登记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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