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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囚(2)


  “我说:‘我下次再来吧。今晚不打搅你爸了。’话讲出口我才想到,没下次了,电影再演最后一晚上,就收场了。我还到哪里见我女儿去?我的徒刑变了几次,死刑改死缓,死缓改无期,说不定哪天又回到死刑去,说死就死了,都不晓得我女儿长的什么样子。我把小丫头叫回来,跟她一个字一个字把话交代清楚,又拿出那支金笔。小丫头盯着我手掌心的笔,一边颠着她背上的弟弟一边一个字一个字背我的话。她很精灵,一个字都没背错。

  “小丫头就回去传话了。几分钟又跑回来,告诉我:‘我爸对着我耳朵说的!他说他批准你去看你女儿,他会跟大门岗的哨兵打招呼。我爸还说,你不能跟别人讲是他批准的。’我问她还有别的话没有,她想了想又说:‘他还说你在早晨五点之前要回来,不然他就不管了。’

  “我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我打算早上一过早点名就走,三十多公里踩着大雪,也要走一天。十点钟我就上路了。到了大门岗跟前,我正要走过去,岗楼上的哨兵一下就把枪对着我,叫我不准动。我说:‘我是三队的老贺!’哨兵喊:‘你动一动我就打死你!’我赶紧把两个手举到头上,又说:‘三队干部批准我出去的!我姓贺!’

  “那哨兵说:‘滚回去!管你老贺老几的!’

  “我心想王管教受了那么重的贿,不该诓我吧?我一再跟哨兵说我是‘三队老贺’,哨兵一再叫我‘滚回去’。王管教就真诓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小丫头耍了我,自己要了那支笔,根本就是自作主张把我处理了。要是我真那样直冲冲走出去,现在已经挨了枪子了。

  “我只好回去,想去找王管教,看岔子出在哪个关节上了。我还不敢确定王管教有那么坏的人品。怎么也找不到王管教。我不能等啊,一等就错过那最后一场电影了。急死了,急得连饿都不晓得了,人都要烧着了一样。”

  弟弟晃荡到厨房门口,把自己在门框上靠稳,不动了。他想知道是什么让我和姥爷突然间这么合得来。姥爷却不吱声了,掏出香烟,点上。一看就是话还长的样子。他一口一口地吸烟,吸得两个凹荡的腮帮子越发凹荡。粗劣疏松的烟草沾了他一嘴,他不停地以舌头去寻摸烟草渣子。这唇舌运动使他本来就太松的假牙托子发出不可思议的响动:它从牙床上被掀起,又落回牙床,“狐啦咯、呗啦嗒”。弟弟终于受不了了,说:“哟姥爷,您怎么满嘴直跑木拖板儿啊?”

  姥爷不理他,“木拖鞋”更是跑得起劲。弟弟做了个惊恐而恶心的表情,走了。姥爷的牙全落在劳改营了,假牙显然配得太马虎。

  弟弟走后,我催姥爷往下讲。

  “我想了两小时,午饭后我把罗桥找来。16岁的一个男孩子,都说他脑筋不太当家。他15岁把他妈给打死了,判了死刑,要等他满18岁才能枪毙。他谁都不怕,常常说他,18岁前再杀多少人都得等他满18岁才能跟他结账。我把那瓶进口止疼片给他,问他肯不肯帮我忙。他对着太阳光举着那个洋人造的茶色玻璃小瓶,把它晃过来晃过去数里面的药片。他知道一片止疼药能换一个馒头。那里头天天都有人犯牙痛,他只要拿一片药出来,那人就肯把晚饭的那个馍换给他。疼得命都不想要,罗桥要他什么他都肯给。我把事情跟罗桥前后一说,他答应下来。

  “下午三点,西北风紧了。罗桥不知从哪里弄到一小碗青棵粒,把它炒了,跑到岗楼下去吃。哨兵在两层楼高的岗楼上冻得要哭了,看见罗桥吃热呼呼的炒青棵羡慕得骂娘,让罗桥请他吃两口。罗桥爬到岗楼上,跟哨兵又打又闹地抢吃青棵。那里头的人,管教也好,当兵的也好,都不防备罗桥。有的兵上厕所忘了带草纸都会叫罗桥去取纸。有些兵怕站夜岗冻死,也让罗桥顶过岗。罗桥也不想跑,要想跑他一百回也跑了。趁哨兵和罗桥耍闹,我不紧不慢走出了岗楼下的大门。走得慌头慌脑就是混得过哨兵,其他人也会怀疑。

  “大门外是一大片开阔地,寸草不生,生了草都烧掉,这样有只老鼠跑过都逃不出哨兵的眼。那片地起码有一平方里,哨兵这时要对准我开枪他打起来才舒服,一点障碍都没有。”

  我插嘴:“一里路就是跑也要好几分钟吧?”

  “敢跑?一跑你就讲不清了,”姥爷说:“一跑肯定枪子先喊住你!”他长而狠地吸一口烟。姥爷吸烟总是很馋的样子。“看着就要走出那块地进向日葵田了。一进那里就好得多。砍下的葵花杆子给捆成一人多粗的垛子,一垛一垛竖在那里。要是哨兵不开口枪先开,那些葵花杆子能障碍一下枪子。还差一二百步,岗楼上出来一声:‘站住!’我装不知他在喊谁,还直往前走。哨兵又喊:‘你站不站住?!’我听见枪保险给打开了。我什么都听得见,连罗桥吸鼻涕都听得见。我站下来,转回头,还是不紧不慢,我说:‘你叫我?’哨兵说:‘你回来!’他枪口正对我眉心,我脑门子胀得慌。哨兵喊:‘想逃跑啊,?!’我不搭腔,转身就往葵花田走。我都不晓得自己怎么有那么大胆子,一下子不会害怕了,什么都不怕了。我就去看一下我女儿,回头他们怎么惩治我都随他们。哨兵嗓子都喊碎了:“我开枪啦!”枪还真开了,打得我脚边的雪直开花,窜烟子。我还是那个步子,坦坦荡荡地走。打死就打死,我就不再受冻受饿了,也止住我牙疼了。

  “枪声把警卫兵都召来了。不少犯人也挤在大门里头,看看谁给毙掉了今晚省出个馍来。我还是走我的。现在是十几条枪在我脊梁上比划;十几颗枪子随时会把我钉到地上。我反正就是想看看我女儿,我就一个女儿。真给他们毙掉我也就不必想女儿想这么苦了。

  “这时候我听见王管教的嗓音,喊他们不要开枪。说:‘你姥姥的那个样子像逃跑的?!’他又喊我:‘贺智渠你姥姥的,站好了给他们看看,你那三根老丝瓜筋挑个头逃不逃得动!’我转过身子,脸迎枪口。我看见王管教的小个子窜个老高,要那些枪放下。他对我说:‘贺智渠你这十几年的一干一稀白吃了——招呼也不给门岗一个!’他转向警卫兵说:‘就派他去趟中队,我派的!’我看他直朝我挥手,就几步跨进了葵花田。那些兵都还没回过神来,在那里呆瞪眼。王管教还得慢慢帮我开脱。他肯定把那个金笔拿给内行看过——犯人里头什么专家都有,那人估的价肯定超出他那点小贪图了。再说他也不愿意他管辖内的人口挨枪,账多少要算到他头上。”

  我说:“他还不算太王八蛋。”

  姥爷说:“就算好人啦。那种人,报德报怨都快。”

  妈在客厅喊:“余晓浩!”

  弟弟在自己卧室回喊:“干嘛?”

  “我叫个人都叫不动?!”妈在原地嚷道:“余水宽,叫你儿子!”

  “余晓浩!”爸的声音出动了,人却仍在他自己书房。弟弟不出声,爸又朝我出动:“余晓穗!余晓穗我命令你去一趟收发室,拿今天的晚报!”

  我一动不动,眼一闭以同样的腔调和音量喊:“余晓浩我命令你去取晚报!”

  弟弟有响动了,他用足趾把门撩个缝,喊道:“姥爷!姥爷我派你去趟收发室把晚报拿回来!”

  姥爷跟没听见一样,倚着洗碗池,手指头夹着一股蓝烟——烟屁股总短得看不见。他在监狱里成就的吸烟本领可以把一根烟吸到彻头彻尾地灰飞烟灭。

  “姥爷,派你去拿晚报!”弟弟又嚷。

  姥爷仍不理会,慢慢从衣架上取下棉衣。这是我们家一个正常现象,谁都差不动的时候,姥爷总可以差。

  我跟姥爷走到门外。寒意带一股辛辣。我问姥爷后来怎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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