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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会(5)


  第五周

  九点半左右,晓峰和五娟坐在地铁站。天下雨了,地铁站温暖着一群乞丐,还有他俩。

  “这下他没法儿跟我了。”五娟说。

  “妈,要是你出不来,就甭勉强,反正我等你的时候能看书。实在等不来我就明白了。跟上回似的。”

  “跟吧——我往大海里跳,他也跟着跳!”她狞笑着,美丽的眼睛瞪得那么黑。

  “等我挣钱了,你就不用这么苦了。”他说,摇一摇她的手。

  她发现晓峰的手又干又烫。她马上去试他的额、嘴唇。

  “你病了?”

  “嗯。”

  “怎么不打电话给我?”

  他笑笑:“好几天了。”

  五娟不容分说地把他送回学校寄宿楼。整个楼都放了寒假,空成了个壳子。都走了,只有晓峰没地方好走,在空楼里孤零零害病。有她,晓峰仍是个孤儿。她进了房间,见晓峰床头放了个很脏的玻璃杯,盛了半杯自来水;床边地上是个盆子,残破的一瓣面包干得扭曲了。一房间发烧的气味。孤儿晓峰。五娟满心黯淡,又满心温情。

  她逼他躺下,自己很快买回了水果、果汁,阿斯匹林。她看守晓峰熟睡,三个钟头一动不动。其他三个室友的床边贴满女明星,或者男歌星、男球星的巨幅相片(五娟都叫不上名字),晓峰只贴张课程表,他床头那张五娟和他的合影看上去也历史悠久了,让尘垢封严。所有人都比晓峰活得热闹。五娟还看出晓峰的不合群:即便一屋子室友都回来,他一样会默默生病。他不合群还因为他的自卑:同学断定他只能是老师的好学生,妈妈的好儿子。

  下午两点,晓峰醒来,浑身水淋淋的全是汗。五娟找出一套清爽内衣,用脸试试,是否够软。

  “我自己来。”他伸手道。

  五娟在那手上打一记,开始解他的纽扣。她的手指像触着了一笼刚蒸熟的馒头,马上沾湿了。

  “妈,我自个儿来!”他用发炎的嗓音叫。

  “忘了你小时候?隔一天尿一次床,把我也尿湿,我跟你一块换衣服!那时你八岁。”她说。

  “八岁?那我够能尿的!”他笑道,身体却紧张。

  她脱下他的衬衣,牛痘斑长得那么大。她用温热的毛巾擦拭他的全身,无视他的成长和成熟。她的动作稍有些重,很理直气壮。我是母亲啊。他闭着眼,尽力做个婴儿。

  “……你知道你吃奶吃到几岁?”

  他闭着眼:“嗯?”

  “三岁。越吃越瘦。你也瘦我也瘦。我舍不得你啊,不给你吃你就什么也不吃……”她把他上半身靠在自己右臂弯里,哺乳的姿势。这姿势竟不会生疏。“你特逗!一吃奶就睁大眼,眼珠转来转去,想心事,想不完的心事!……一边吸我的奶,一边还用手抱着那个奶,就跟怕人抢似的……”她笑起来,像扮家家抱假婴儿的小女孩那样充满兴致。

  “晓峰,没你我可不来这鬼地方。怎么就过不熟,过不熟呢?连狗都长得那么奇怪!树啊草啊全叫不上名儿!晓峰,没有你,我肯定死了。”五娟说,很平静家常地。

  晓峰突然扭转身,紧紧抱住五娟。她感到自己成了娃娃,被他抱着。她看到他锁骨下有颗痣,跟她一样。你哺育一块亲骨肉,等他长大,你就有了个跟你酷似的伴侣。血缘的标识使他永不背叛你。

  她抱着他,也被抱着。或许你在生育和哺乳他时,就有了个秘密的目的。或者说是一份原始的、返祖的秘密欢乐。这秘密或许永远不被识破,除非你有足够的寂寞,足够的不幸。

  你抱着他小小肉体时,原来是为了有朝一日被他所抱。往复,轮回。你变成了小小肉体。

  五娟回到家时车库门开着,丈夫在修理他的车。木匠还是木匠,好东西可以修理得更好。他见她就问:“你今天怎么没开车出去?”

  “我不喜欢那车。”

  他吓一跳。看她一会说:“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喜欢了?”

  她笑笑:“从来也没喜欢过。”

  “我给你买的时候,你没说啊……”

  “我有什么选择?”她又笑笑:“我有选择吗?”

  他看着她从身边走过去,张着两只带劳碌惯性的手。两分钟之后,她叫喊着从客厅冲回来:“你为什么拆我的信?”她摊牌似的朝他捧着印有某旅行社标志的信封。

  “不是信,是两张票……”他说。

  “拆了你才知道是两张票,是吧?”

  “你今天怎么了?”

  “今天不对劲儿,平常对拆信这种事屁都不放,对吧?”

  “莫名其妙!我不是怕你英文不好,弄错事情吗?”

  五娟从信封里抽出两张票。

  丈夫说:“是去赌城吗?”

  “你比我先知道啊。”

  “和谁一块去?”

  五娟多情地扫他一眼梢:“我还能和谁一块去?”

  丈夫承受不住这么大的希望,眼皮耷拉下来:“谁?”

  “晓峰啊。”

  五娟等了一会,丈夫什么也没说。她又等一会,听见玻璃的飞溅声。他把一只空酒瓶碎在墙上。五娟笑了,砸得好。

  晚上丈夫跟她讲和来了。他说他如何想和她白头偕老。他打开一个丝绒盒子,里面是他的遗嘱。他指给她看她名分下的大数目字。

  丈夫头低得很低,不说话,让那不会说话的说话。他眼里有泪,他不许它们落,落就太低三下四了。

  丈夫终于开口,说他同意晓峰搬回来住,她从此没必要这样心惊胆战地出去,在各种不适当的地方相约。

  五娟心很定地听他讲。从何时起,每个星期四成了她活着的全部意义?是那么多虔诚的星期四,风里雨里,使她和晓峰再不可能完好地回到这房子中来。她和晓峰的感情经历了放逐的伤痛,也经历了放逐的自由自在和诚实。被驱赶出去的,你怎么可能把它完好如初地收拢回来?

  “你们回来吧,啊?我不该拆散你们母子。”丈夫说,诚意得像脚下的泥土。

  五娟想,这话你要早一天讲,我肯定舒舒服服就被你收买了。我和晓峰会感恩戴德地回来,在你的监视下,在这房子的拘束中活下去。可惜你晚了一步。

  “谢谢,”她说:“不啦。不麻烦啦。我已经决定离开你了。”

  第六周

  五娟在咖啡店等到十一点,也没见晓峰。她打过两次电话,也不是晓峰接的。她身边放了只旅行包,里面装着她三天的更换衣服,还有一双踏雪的靴子。反正去赌城的班车一天有多次,五娟踏踏实实坐在老位置上,眼睛盯着老方向。

  老师惊讶地问为什么。晓峰笑笑,反问:“你呢?你那时不想摆脱家——我是说,一个人快成年的时候都有一个他想摆脱的长辈……”

  老师稀里糊涂地认为他有道理。他没注意到晓峰眼里有泪。他看不懂这个少年脸上一阵微妙的扭曲。那是交织着忠贞的背叛。

  五娟不知道这一切。她更不知道晓峰的背叛始于他紧紧抱住她的一瞬。她静静地等。她的狭隘使她深远,她的孤单使她宽阔。她呼吸得那么透彻,把整个小雨中的公园,以及公园的黄昏都吸进心脏。她那庄重的等待使伊朗小老板渐渐地、渐渐对她充满肃穆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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