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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小渔(3)


  “不会的,还有瑞塔。”小渔指指正阴着脸在厨房炸鱼的瑞塔说。

  瑞塔对小渔就像江伟对老头一样,不掩饰地提防。小渔搬进去,老头便不让她在他房里过夜,说移民局再来了,故事就大难讲了。

  半年住下来,基本小乱大治。小渔每天越来越早地回老头那儿去。

  江伟处挤,三条汉子走了一条,另一条找个自己干裁缝的女朋友,天天在家操作缝纫机。房里多了噪音少了脏臭,都差不多,大家也没什么罗嗦。只是小渔无法在那里读书。吃了晚饭,江伟去上学,她便回老头那儿。她在那儿好歹有自己的卧室,若老头与瑞塔不闹不打,那儿还清静。她不懂他们打闹的主题。为钱?为房子漏?为厨房里蟑螂造反?为下水道反刍?为两人都无正路谋生,都逼对方出去奔伙食费?活到靠五十的瑞塔从未有过正经职业,眼下她帮阔人家做意大利菜和糕饼。她赚多赚少,要看多少家心血来潮办仪式家宴。

  偶然地,小渔警觉到他俩吵一部分为她。有回小渔进院子,她已习惯摸黑上门阶。但那晚门灯突然亮了,进门见老头站在门里,显然听到她脚步赶来为她开的灯。怕她摔着、磕碰着?怕她胆小怕黑?

  怕她鄙薄他:穷得连门灯也开不起?她走路不响的,只有悄然仔细的等候,才把时间抬得那么准,为她开灯。难道他等候了她?为什么等她,他不是与瑞塔顽脾顽得好好的?进自己屋不久她听见“哞”一声,瑞塔母牲口一样嚎起来。然后是吵。吵吵吵,意大利语吵起来比什么语言都热烈奔放解恨。第二天早晨,老头缩在桌前,正将装“结婚照”的镜框往一块茬,玻璃没指望茬上了。她未敢问怎么了。怎么了还用问?她慢慢去检地上的玻璃渣,跟她有过似的。

  “瑞塔,她生气?”她问。老头眼从老花镜上端、眉弓下端探出来,那么吃力。可不能问:是为你给我开了门灯(爱护?关切?献殷勤?)本来这事就够不三不四了,她再问;再弄准确些,只能使大家都窘死。

  老头耸耸肩,表示:还有比生气更正常的吗?她僵站一会说:“还是叫瑞塔住回来吧?”其实并不难混过移民局的检查,他们总不会破门而入,总要先用门铃通报。门铃响,大家再做戏。房子乱,哪堆垃圾里都藏得进瑞塔。不不不。老头越“不”越坚决。小渔敛声了。她搁下只信封,轻说:“这两周的房钱。”

  老头没去看它。

  等她走到门厅,回头,见他已将钞票从信封里挖出,正点数。头向前伸。像吃什一样生怕掉渣儿而去就盘子。她知道他急於搞清钱数是否如他期待。上回他涨房价,江伟跑来和他讨价还价,最后总算没动粗。这时她见老头头颈恢复原位,像吃饱吃够了,自个儿跟自个儿笑起来。小渔只想和事,便按老头要的价付了房钱,也不打算告诉江伟。不就十块钱吗?就让老头这般没出息地快乐一下吧。

  瑞塔吵完第二天准回来,接下来的两三天会特别美好顺溜。这是老头拉琴她唱歌的日子。他们会这样拉呀唱的没够:摊着一桌子碟子、杯子、一地纸牌、酒瓶、垃圾桶臭得瘟一样。小渔在屋里听得感动,心想:他们每一天都过得像末日,却在琴和歌里多情。他俩多该结婚啊,因为除了他们彼此欣赏,世界就当没他们一样。他俩该生活在一起,谁也不嫌谁,即使自相残杀,也可以互添伤口。

  据说老头在“娶”小渔之前答应了娶瑞塔,他们相好已有多年。却因为她夹在中间,使他们连那一塌糊涂的幸福也没有了。

  小渔心里的惭愧竟真切起来。她轻手轻脚走到厨房,先把垃圾袋拎了出去。她总是偷偷干这些事,不然瑞塔会觉得她侵犯她的主权,争夺主妇位置。等她把厨房清理一净,洗了手,走出来,见两人面对面站在窗口。提琴弓停了,屋里还有个打抖的尾音不自散去。他们歌唱了他们的相依为命,这会儿像站着安睡了。小渔很感动,很感动。

  是老头先看见了小渔。他推开正吻他的瑞塔,张惶失措地看着这个似乎误闯进来的少女。再举起琴和弓,他仅为了遮掩难堪和羞恼。

  没拉出音,他又将两臂垂下。小渔想他怎么啦?那脸上更迭的是自卑和羞愧吗?在少女这样一个真正生命面前,他自卑着自己,抑或还有瑞塔,那变了质的空掉了的生命——似乎,这种变质并不是衰老带来的,却和堕落有关。然而,小渔委屈着尊严,和他“结合”,也可以称为一种堕落。但她是偶然的、有意识的;他却是必然的、下意识的。下意识的东西怎么去纠正?小渔有足够的余生纠正一个短暂的人为的堕落,他却没剩多少余生了。他推开瑞塔,还似乎怕他们丑陋的享乐唬着小渔;又彷佛,小渔清新的立在那儿,那么青春、无残、使他意识到她不配做那些,那些是小渔这样有真实生命和青舂的少女才配做的。

  其实那仅是一瞬。一瞬间那里容得下那么多感觉呢?一瞬间对你抓住的是实感还是错觉完全不负责任。这一瞬对瑞塔就是无异常的一瞬。她邀请小渔也参加进来,催促老头拉个小渔熟悉的曲子,还给小渔倒了一大杯酒。

  “太晚了,我要睡了”她谢绝:“明天我要打工。”

  回到屋,不久听老头送瑞塔出门。去卫生间刷牙,见老头一个人坐在厨房喝酒,两眼空空的。“晚安。”他说,并没有看小渔。

  “晚安。”她说:“该睡啦,喝太多不好。”她曾经常这样对不听话的病人说话。

  “我背痛。我想大概睡得太多了。”

  小渔犹豫片刻还是走过去。他赤着膊,骨头清清楚楚,肚皮却襄着。他染过的头发长了,花得像芦花鸡。他两只小臂像毛蟹。小渔边帮他揉背边好奇地打量他。他说了声“谢谢”,她便停止了。他又道一回“晚安”,并站起身。她正要答,他却拉住她手。她险些大叫,但克制了,因为他从姿式到眼神都没有侵略性。“你把这里弄得这么乾净;你总是把每个地方弄乾净。为什么呢?还有三个月你不就要搬走了吗?”

  “你还要在这里住下去啊。”小渔说。

  “你还在门口种了花。我死了,花还会活下去。你会这样讲,对吧?”

  小渔笑笑:“嗯。”她可没有这么想过。想这样做那样做她就做了。

  老头慢慢笑。是哪种笑呢?人绝处逢生了树枯木逢春?他一手握小渔的手,一手又去把盏。很轻地喝一口后,他问:“你父亲什么样,喝酒吗?”

  “不!”她急着摇头,并像孩子反对什么一样,坚决地撮起五官。

  老头笑出了响亮的哈哈,在她额上吻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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