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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比邻双鹊


  我住的楼是六号楼,卧室窗前有一棵病柏,因旁边一棵大柳树霸占了天上的阳光、地下的土壤。幸亏柳树及时斫去,才没枯死,但是萎弱得失去了柏树的挺拔,也不像健旺的柏树枝繁叶茂,钻不进一只喜鹊。病柏枝叶稀疏,让喜鹊找到了一个筑巢的好地方。二〇〇三年,一双喜鹊就衔枝在病柏枝头筑巢。我喜示欢迎,偷空在大院里拾了大量树枝,放在阳台上,供它们采用。不知道喜鹊筑巢选用的建材颇有讲究。我外行,拣的树枝没一枝可用。过了好几天我知道不见采纳,只好抱了大把树枝下楼扔掉。

  鹊巢刚造得像个盆儿,一夜狂风大雨,病柏上端随风横扫,把鹊巢扫落地下。幸好还没下蛋。不久后,这对喜鹊就在对面七号楼下小道边的胡桃树顶上重做了一个。我在三楼窗里看得分明,下楼到树下抬头找,却找不到,因为胡桃树枝叶扶疏,鹊巢深藏不露。但这个巢很简陋,因为是仓猝建成的。胡桃树不是常青树,冬天叶落,鹊巢就赤裸裸地挂在光秃秃的树上,老远都看得见。

  二〇〇四年的早春二月间,胡桃树的叶子还没发芽呢。这年的二月二十日,我看见这双喜鹊又在病柏的高枝上筑巢了。这回有了经验,搭第一枝,左放右放,好半天才搭上第一枝,然后飞到胡桃树上又拆旧巢。原来喜鹊也拆迁呢!它们一老早就上工了。我没想到十天后,三月三日,旧巢已拆得无影无踪了。两只喜鹊每天一老早就在我窗外建筑。一次又风雨大作,鹊巢没有掉落。它们两个每天勤奋工作,又过两星期,鹊巢已搭得比鸟笼还大一圈了,上面又盖上个巢顶,上层牢牢地拴在柏树高一层的树枝上。我看见鹊儿衔着一根树枝,两脚使劲蹬,树枝蹬不下,才满意。

  鹊巢有两个洞,一向东,一向西。喜鹊尾巴长,一门进,一门出,进巢就不必转身。朝我窗口的一面,交织的树枝比较疏,大概因为有我家屋子挡着,不必太紧密,或许也为了透气吧?因为这对喜鹊在这个新巢里同居了。阿姨说,不久就下蛋了。它们白天还不停地修补这巢,衔的都是软草羽毛之类。我贡献了旧扫把上的几枝软草,都给衔去铺垫了。

  四月三日,鹊巢完工。以后就看见身躯较小的母鹊经常卧在巢内。据阿姨说,鸡孵蛋要三个星期,喜鹊比鸡小,也许不用三个星期之久。父鹊每日进巢让母鹊出来舒散一下,平时在巢外守望,想必也为母鹊觅食。它们两个整天守着它们这巢。巢里肯定有蛋了。这时已是四月十九日了。下雨天,母鹊羽毛湿了,显得很瘦。我发现后面五号楼的屋檐下有四五只喜鹊避雨。从一号到五号楼的建筑和六号以上的楼结构不同,有可供喜鹊避雨的地方,只是很窄。喜鹊尾巴长,只能横着身子。避雨的,大概都是邻近的父鹊,母鹊大概都在巢内。我窗前巢里的父鹊,经常和母鹊一出一入,肯定是在抱蛋了。

  五月十二日,我看见五六只喜鹊(包括我窗外巢里的父鹊)围着柏树打转,又一同停在鹊巢旁边,喳喳喳喳叫。我以为是吵架,却又不像吵架。喳喳叫了一阵,又围着柏树转一圈,又一同落在树上,不知是怎么回事。

  十三日,阿姨在我卧室窗前,连声叫我“快来看!”我忙赶去看,只见鹊巢里好像在闹鬼似的。对我窗口的一面,鹊巢编织稀疏。隙缝里,能看到里面有几点闪亮的光,和几个红点儿。仔细看,原来巢里小喜鹊已破壳而出,伸着小脑袋在摇晃呢。闪亮的是眼睛。嘴巴张得很大,嘴里是黄色,红点儿该是舌头。看不清共有三只或四只,都是嗷嗷待哺的黄口。

  我也为喜鹊高兴。抱蛋够辛苦的,蛋里的雏儿居然都出来了!昨天那群喜鹊绕树飞一转,又落在巢边喳喳叫,又绕树一圈,又一齐落在树上喳喳叫,该是为了这对喜鹊喜生贵子,特来庆贺的。贺客都是身躯较大的父鹊,母鹊不能双双同来,想必还在抱蛋,不能脱身。

  阿姨说,小鹊儿至少得七到十天,身上羽毛丰满之后才开始学飞。我不急于看小鹊学飞,只想看小鹊儿聚在巢口,一个个张着黄口,嗷嗷待哺。自从小鹊出生,父鹊母鹊不复进巢,想是怕压伤了小雏。

  阿姨忽然记起,不久前榆树上刚喷了杀虫药。想来全市都喷药了。父母鹊往哪儿觅食呢?十四日我还听见父母鹊说话呢,母鹊叫了好多声才双双飞走。但摇晃的脑袋只有两个了。天气转冷,预报晚上中雨。小鹊儿已经三朝了,没吃到东西,又冻又饿,还能活命吗?

  晚饭前就下雨了,下了一晚。鹊巢上面虽然有顶,却是漏雨的。我不能为鹊巢撑把伞,因为够不着,也不能找些棉絮为小雏垫盖。出了壳的小鸟不能再缩回壳里,我愁也没用。一夜雨,是不小的中雨。早上起来,鹊巢里寂无声音,几条小生命,都完了。这天饭后,才看见父母鹊回来。父鹊只向巢里看了一眼,就飞走了。母鹊跳上树枝,又跳近巢边,对巢里再看一眼,于是随父鹊双双飞走。

  五月十六日,早上八点半,我听见两只喜鹊在说话,急看窗口,只见母鹊站在柏树枝上,跳上一枝,又一跳逼近巢口,低头细看巢里,于是像啼哭似的悲啼,喳喳七声,共四次。随后就飞走了。未见父鹊,想是在一起。柏树旁边胡桃树上湿淋淋的树叶上,还滴着昨宵的雨,好像替它们流泪。这天晚饭后,父母鹊又飞来,但没有上树,只站在对面七号楼顶上守望。

  又过了两天,五月十八日上午,六天前曾来庆贺小鹊生日的四五只大喜鹊,又飞集柏树枝上,喳喳叫了一阵。有两只最大的,对着鹊巢喳喳叫,好像对殇儿致辞,然后都飞走了。父母鹊不知是否在我们屋顶上招待,没看见它们。午后四时,母鹊在巢边前前后后叫,父鹊大约在近旁陪着,叫得我也伤心不已。下一天,五月十九日,是我女儿生日。下午三时多,又来站在柏树枝上,向巢悲啼三四分钟。下一天,也是下午三时多,老时候。母鹊又来向巢叫,又跳上一枝,低头向巢叫,又抬头叫,然后和陪同前来的父鹊一同飞走。

  五月二十七日,清早六时起,看见母鹊默默站在柏树旁边的胡桃树上,父鹊在近旁守望。看见了我都飞走了。五月二十八日,小鹊已死了半个月了。小鹊是五月十二日生,十三、十四日死的。父母鹊又同来看望它们的旧巢。母鹊站上巢顶悲啼。然后父母同飞去。从此以后,它们再也不站上这棵柏树,只在邻近守望了。晚饭后,我经常看到它们站在对楼屋顶上守望。一次来了一只老鸦,踞坐巢上。父母鹊呼朋唤友,小院里乱了一阵,老鸦赶走才安定下来。我们这一带是喜鹊的领域,灰鹊或老鸦都不准入侵的。我怀疑,小雏的遗体,经雨淋日晒,是不是发臭了,老鸦闻到气息,心怀不善吧?

  这个空巢——不空,里面还有小雏遗体,挂在我窗前。我每天看到父鹊母鹊在七号楼屋脊守望,我也陪着它们伤心。冬天大雪中,整棵病柏,连带鹊巢都压在雪里,父鹊母鹊也冒寒来看望。

  转眼又是一年了。二〇〇五年的二月二十七日,鹊巢动工约莫一年之后,父鹊母鹊忽又飞上柏树,贴近鹊巢,向里观望。小鹊遗体经过雨淋雪压、日晒风吹,大概已化为尘土,散失无遗。父母鹊登上旧巢,用嘴扭开纠结松枝的旧巢。它们又想拆迁吧?它们扭开纠结松枝的旧树枝,衔住一头,双脚使劲蹬。去年费了好大功夫牢牢拴在树巅的旧巢,拆下不易,每拆一枝,都要衔住一头,双脚使劲蹬。出主力拆的是父鹊,母鹊有时旁观,有时叫几声。渐渐最难拆的部分已经松动。这个坚固的大巢,拆得很慢,我却不耐烦多管它们的闲事了。直到五月五日,旧巢拆尽。一夕风雨,旧巢洗得无影无踪。五月六日,窗前鹊巢已了无痕迹。过去的悲欢、希望、忧伤,恍如一梦,都成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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