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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菊闯祸


  钱锺书沦陷在上海的时候,想写《围城》。我为了省俭,兼做灶下婢。《围城》足足写了两年。抗日战争胜利前夕,传说美军将地毯式轰炸上海,锺书已护送母亲回无锡。一九四五年秋,日寇投降后,我们生活还未及好转,《围城》还未写完,我三姐怜我劳悴,为我找了个十七岁的女孩阿菊,帮我做做家事。阿菊从未帮过人,到了我家,未能为我省事,反为我生事了。她来不久就闯了个不小的祸。

  我照常已把晚饭做好,圆圆和锺书已把各人的筷子、碟子摆上饭桌,我已坐在饭桌的座位上等候吃晚饭了。他们两个正准备帮助阿菊端上饭菜。忽见圆圆惊惶慌张地从厨房出来急叫:“娘!娘!!不好了!!!快快快,快,快,快!!!!”接着锺书也同样惊惶慌张地喊:“娘!快快快快快!!!”我忙起身赶到厨房去,未及进门,就看见当门一个面盆口那么粗的火柱子熊熊燃烧,从地面直往上升,几个火舌头,争着往上舔,离房顶只一寸两寸了。地上是个洋油炉。厨房极小,满处都是易燃物,如盛煤球的破筐子,边上戳出一根根薄薄的篾片,煤炉四围有劈细的木柴,有引火用的枯炭,还有满小筐子钢炭,大堆未劈的木柴;破旧的木桌子下,堆满了待我做成煤饼的纯煤末子,还有一桶洋油。如爆落几点火星,全厨房就烘烘地着火了。洋油桶如爆炸,就是一场火灾了。

  胜利前夕,柴米奇缺的时候,我用爸爸给的一两黄金,换得一石白米,一箱洋油。一两黄金,值不知多少多少纸币呢。到用的时候,只值一石大米,一箱洋油。一石是一百六十斤。洋油就是煤油,那时装在洋铁箱里,称一箱,也称一桶。洋油箱是十二方寸乘二十寸高的长方箱子,现在很少人见过洋油箱了,从前用处可大呢。斜着劈开,可改成日用的洋铁簸箕。一只洋油箱,可改做收藏食品的容器。洋油箱顶上有绊儿可提,还有个圆形的倒油口,口上有盖子。

  洋油炉呢,底下储油的罐儿只有小面盆底那么大小,高约一寸半,也有个灌油的口子,上面也有盖。口子只有五分钱的镍币那么大。洋油箱的倒油口,有玻璃杯底那么大。要把洋油箱里的油灌入洋油炉,不是易事。洋油炉得放到破木桌上,口子上插个漏斗。洋油箱得我用全力抱上桌子,双手抱住油箱,往漏斗里灌入适量的洋油,不能太多,少也不上算,因为加一次油很费事。这是我的专职。我在学生时代,做化学实验,“操作”是第一名,如倒一试管浓盐酸,总恰好适量,因为我胆大而手准。

  用洋油炉,也只为省俭。晚饭是稠稠的白米粥,煮好了焐在“暖窝”里——“暖窝”是自制的,一只破网篮垫上破棉絮,着了火很经烧呢。煤炉就能早早熄灭,可以省煤。放上水壶,还能利用余热赚些温水。贫家生活,处处费打算,灶下婢这等俭啬,不知能获得几分同情。凉菜只需凉拌,中午吃剩的菜,就在洋油炉上再煮煮,很省事。

  阿菊嫌洋油炉的火太小。她见过我灌油。她提一箱洋油绰有余力,不用双手抱。洋油炉她懒得端上桌子,就放在地上。幸亏她偷懒,如搬上桌子,火柱子就立即烧上屋顶了。她在漏斗里注满洋油,油都溢出来,不便再端上桌,准备在地上热菜了,她划一支火柴一点,不料冒出了这么大的一个火柱子,把她吓傻了,幸亏阿圆及时报警,锺书也帮着“叫娘”,我赶到厨房,她还傻站着呢。

  我向来能镇静,也能使劲想办法。小时候在启明上学时,一同学陷泥里,我就是使劲一想,想出办法,就发号施令,在小鬼中当上了大王。这时我站在火柱旁边,非常平静,只说:“你们一个都不许动。”六只眼睛盯着我急切等待。我在使劲想。洋油燃烧,火上加水万万使不得。炉灰呢,洋铁簸箕里只有半簸箕,决计压不灭这炎炎上腾的火柱。压上一床厚被吧,非浸透了水,也还不保险。火柱子上的舌头,马上要舔上屋顶了。形势和时间,都刻不容缓了。我想,得用不怕火的东西,把火柱罩上。面盆太大,我要个洋磁痰盂,扣上。厨房门外,有小小一方空地,也称院子。院子通往后门,也通往全宅合用的厕所。这院子里晾着许多洗干净的洋磁尿罐,这东西比痰盂还多个把手,更合用。说时慢,想时快。我轻轻挨出厨房,拿了个大小合度的小洋磁尿罐,翻过来,伸进火柱,往洋油炉上一扣,火柱奇迹般立即消灭,变成七八条青紫色的小火蛇,在扣不严的隙缝里乱窜。我说:“拿炉灰来堵上。”阿菊忙搬过盛炉灰的簸箕。我们大家把炉灰一把一把抓来堵住隙缝,火蛇一会儿全没了。一个炎炎上腾的大火柱,一会儿就没有了。没事了!!

  洋油炉上那锅没有热透的剩菜,凑合着吃吧。开上饭来,阿圆快活得嘻嘻哈哈地笑,锺书和女儿一样开心。阿菊看到大事化为没事,忍不住溜上楼去,把刚才失火的事,讲给楼上两个老妈妈听。据说,和我们住同样房子的邻居也曾厨房失火,用棉被压火,酿成火灾,叫了救火车才扑灭。

  我看着锺书和阿圆大小两个孩子快活得嘻嘻哈哈,也深自庆幸。可是我实在吃惊不小,吃了一碗粥都堵在心口,翻腾了半夜才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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