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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与肉的斗争和统一(2)


  2 灵与肉怎样斗

  肉体的一面自称“我”。这个“我”,有无穷的欲念,要吃好的,要喝好的,要讲究衣着,要居处舒适,要游玩嬉戏,要恋爱,又喜新厌旧,要恣意享受,纵情逞欲,没个餍足。人的灵性良心却时时刻刻在管制自己的肉体,不该要这要那,不该纵欲放肆,这事不该做,那事不合适。“我”如果听受管制,就超越了原先的“我”而成了另一个“我”。原先的“我”是代表肉体的“我”,称“小我”。超越了肉体的“我”称“大我”或“超我”。这个“大我”或“超我”就是斗争统一以后的另一个面貌。

  从前《伦理学》或哲学教科书上都有“小我”、“大我”之称。据十九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心理哲学家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的学识,人的心理结构分为三个部分:“本我”、“自我”和“超我”。“本我”是生理的、本能的、无意识的东西,缺乏逻辑性,只是追求满足,无视社会价值。这个“我”,恰恰相当于上文的“小我”。“自我”是理性的,通达事理的,与激情的“本我”相对,是可以控制的。“超我”负有监督“本我”的使命,有道德良心、负罪感,具有自我观察、为自我规划理想的功能。这第二、第三个“我”,恰恰就是我所说的听受灵性良心管制的“我”,也就是上文所称“大我”或“超我”(参看《弗洛伊德的智慧》第一章,1页,中国电影出版社2005年版)。

  弗洛伊德的分析是专门之学,我这里只用来解释我们通用的“大我”、“小我”,同时也证明我采用“灵性良心”之称,和他的理论正也合拍。下文我仍用“小我”、“大我”或“超我”,免得弗洛伊德所使用的许多名称,干扰本文的思路。

  孔子曰“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公冶长第五》)。“内自讼”就是灵与肉的斗争,通常称“天人交战”,也就是“小我”与“大我”的斗争。斗争在内心,当着孔夫子,当然不敢暴露了。

  我倒是有缘见过一瞥。一九三八年,我自海外来到上海的“孤岛”,我的两个女友邀我同上馆子吃晚饭。我们下了公交车还要跨越四马路,恰逢“野鸡”拉客。一个个浓施脂粉的“野鸡”由鸨母押着在马路边上拉客。穿长衫或西装的她们不拉,只喊“来!来!”有的过客不待拉,看中一个“野鸡”,跟着就走。我看见一个穿粗布短褂的小伙子,一望而知是初到上海的乡下佬。“野鸡”和老鸨拉住死拽。我看见那小伙子在“天人交战”。他忽也看见我在看他,脸上露出尴尬的似笑非笑。当时我被两位女友夹持着急急前行,只看到那一瞥,不过我已拿定那小伙子的灵性良心是输定了。

  (二)灵与肉的统一

  肉体的欲望,和人性里的灵性良心是不一致的。同在一个躯体之内,矛盾不得解决,会导致精神分裂。矛盾必然要求统一。如果是计较个人的利害得失,就需要反复考虑,仔细斟酌。如果只是欲念的克制,斗争可以反复,但往往是比较快速的。如果是一时一事,斗争的结果或是东风压倒西风,或西风压倒东风。每个人一辈子的行为,并不是一贯的。旁人对他的认识,也总是不全面的。尽管看到了他的一生,各人所见也各不相同。不过灵与肉的斗争,也略有常规。灵性良心不能压倒血肉之躯,只能适度让步。灵性良心完全占上风的不多。血肉之躯吞没灵性良心,倒也不少。而最常见的,是不同程度的妥协。

  1 灵性良心占上风

  灵性良心人人都有。经常凭灵性良心来克制自己,就是修养。这是一种功力,在修炼中逐渐增强,逐渐坚定。灵性良心占上风是能做到的;灵性良心完全消灭肉欲,可说办不到。我见过两位与众不同的修士,他们是职业修士,衣、食、住都现成,如果是普通老百姓,要养家糊口,教育儿女,赡养父母,就不能专心一意地修行了。

  我偶在报上看到一则报道(2006年10月18日《文汇报》),说上海徐汇商业区有一栋写字楼,原先是上海最大的天文台。我立即记起徐汇区天文台的创始人劳神父(Père Robert)。徐汇区天文台是马相伯领导下,由劳神父创办的小天文台扩大的。原先那个小天文台,只怕见过的没几个人了。那是一座简陋的小洋房,上面虚架着一间小屋,由露天的一架梯子和一条扶手通连上下。架空的小屋里有一架望远镜,可观察天体。劳神父每夜在那里观看天象。楼下是物理实验室,因为劳神父是物理学家。他的职业是徐家汇圣母院的驻堂神父,业余研究物理,曾有多种发明,如外白渡桥顶的气球,每日中午十二点准时升起,准确无误,相当于旧时北京正午十二时放的“午时炮”。劳神父日日夜夜工作,使我想起有道行的和尚,吃个半饥不饱,晚上从不放倒头睡觉,只在蒲团上打坐。不过,劳神父是日夜工作。我在启明上学时,大姐姐带我去看劳神父,他就和我讲有趣的故事,大概这就是他的休息。在我心目中,他是克制肉欲,顺从灵性良心的模范人物。上海至今还有一条纪念他的劳神父路。

  还有一位是修女礼姆姆,我在启明上学时的校长姆姆。教会也是官场。她没有后台,当了二十多年校长,暮年给一位有后台的修女挤出校长办公室,成了一名打杂的劳务工。她驯顺勤谨地干活儿,除了晚上规定的睡眠,一辈子没闲过,直到她倒地死去。她的尸体,由人抬放床上,等待装入棺材。她死了好半天,那颗心脏休闲了一下,忽又跳动起来。她立即起身下床工作,好像没死过一样。她又照常工作了好多天,不记得是十几天或几十天后,又倒地死了。这回没有再活过来。

  这两位修士,可说是灵性良心占上风,克制了肉欲。但他们是职业修士。在我们普通人之间,道高德劭,能克己为人的也不少,很多默默无闻的人都做到了克制“小我”而让灵性良心占上风。尽管他们达不到十全十美,人毕竟是血肉之躯,带些缺点,更富有人情味吧。只要能认识自己的缺点,不自欺欺人,就很了不起了。

  2 灵性良心被弃置不顾

  修养不足就容易受物欲的引诱,名利心重就顾不到灵性良心了。我们这个人世原是个名利场,是争名夺利、争权夺位的战场。不是说吗,一部二十四史只是一部战争史。争城、争地、争石油、争财富,哪一时、哪一处不是争夺呢?官场当然是战场,商场也是战场,国际间更是赤裸裸的战场。战场上就是你死我活的打仗了。打仗讲究的是兵法。兵不厌诈。愈奸愈诈,愈能出奇制胜。哪个迂夫子在战场上讲仁义道德,只好安于“君子固穷”了。战场上,进攻自卫都忙得措手不及,哪有闲暇讲究是非、曲直、善恶、公正呢?灵性良心都一笔抹杀了。

  我九岁家居上海时,贴邻是江苏某督军的小公馆,全弄堂的房子都是他家出租的。他家正在近旁花园里兴建新居。这位督军晚年吃素念佛,每天高唱南无阿弥陀佛。我隔窗看得见他身披袈裟,一面号佛,一面跪拜。老人不停地下跪又起身,起身又下跪,十分吃力。他声音悲怆,我听了很可怜他。该是他在人间的“战场上”造孽多端,当年把灵性良心撇开不顾,垂老又良心发现了。

  我十二岁迁居苏州。近邻有个无恶不作的猪仔议员。常言:“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他怎样不择手段,巧取豪夺,同巷人家都知道。他晚年也良心发现,也信佛忏悔,被一个和尚骗去大量钱财。这种人,为一身的享受,肯定把灵性良心弃置不顾了,但灵性良心是压不灭的。

  也有一种人,自我膨胀,吞没了灵性良心。有一句至今还流行的俏皮话:“墨索里尼永远是正确的,尤其是他错误的时候。”他的自我无限膨胀,灵性良心全给压抑了。希特勒大规模屠杀犹太人,已是灭绝天良。只有极权独裁的魔君,才能这般骄横。他们失败自杀的时候,不知他们的灵性良心会不会再现。

  曹操因怀疑而杀了故人吕伯奢一家八口,不由得感到凄怆。但他自有歪理:“宁我负人,毋人负我。”这两句名言,出自几部正史。曹操也确是这样待人的。他的《短歌行》末首:“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流露了他的帝皇思想。虽然他一辈子只是挟天子以令诸侯,没自己称帝,他显然野心极高,要天下人都归心于他呢。而他又心地狭隘,只容得一个自己,谁碍着他的道儿,就该杀。他杀了多少有才华、有识见的人啊!难怪他为了这两句话,被人称为奸雄。西方成语“说到魔鬼,魔鬼就到”;我国成语“说到曹操,曹操就到”。曹操竟和魔鬼并称了。他临死的遗命是矛盾的。他先要把身边那许多侍妾嫁掉,后来又要她们殉葬。他始终没让灵性良心克制他的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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