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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六 披着狼皮的羊

  我们刚做“牛鬼蛇神”,得把自我检讨交“监管小组”审阅。第一次的审阅最认真,每份发回的检讨都有批语。我得的批语是“你这头披着羊皮的狼!”同伙所得的批语都一样严厉。我们诧怪说:“谁这么厉害呀?”不久我们发现了那位审阅者,都偷偷端详了他几眼。他面目十分和善,看来是个谨厚的人。我不知他的姓名,按提绰号的惯例,把他本人的话做了他的名字,称为“披着羊皮的狼”,可是我总颠倒说成“披着狼皮的羊”,也许我觉得他只是披着狼皮的羊。

  探险不必像堂吉诃德那样走遍世界。在我们当时的处境,随时随地都有险可探。我对革命群众都很好奇,忍不住先向监管小组“探险”。

  一次我们宿舍大院里要求家家户户的玻璃窗上都用朱红油漆写上语录。我们大楼的玻璃窗只能朝外开,我家又在三楼,不能站在窗外写;所以得在玻璃内面,按照又笨又复杂的方式,填画成反写的楷书,外面看来就成正文。我为这项任务向监管小组请一天假。那位监管员毫不为难,一口答应。我不按规格,用左手写反字,不到半天就完成了工作,“偷得‘劳’生‘半’日闲”,独在家里整理并休息。不久我找另一位监管员又轻易请得一天假。我家的煤炉坏了,得修理。这个理由比上次的理由更不充分。他很可以不准,叫我下班后修去。可是他也一口答应了。我只费了不到半天工夫,自己修好了;又“偷得劳生半日闲”。过些时候,我向那位“披着狼皮的羊”请假看病。他并不盘问我看什么病,很和善地点头答应。我不过小小不舒服,没上医院,只在家休息,又偷得一日清闲。我渐渐发现,监管小组里个个都是“披着狼皮的羊”。

  秋凉以前,我们都在办公室里作息。楼上只有女厕有自来水。楼上办公室里写大字报的同志,如要洗笔,总带些歉意,很客气地请我代洗。饭后办公室人多嘈杂,我没个休息处。革命群众中有个女同志颇有胆量,请我到她屋里去歇午。她不和我交谈,也不表示任何态度,但每天让我在她屋里睡午觉。有一次我指上扎了个刺,就走进革命群众的办公室,伸出一个指头说“扎了个刺”。有一位女同志很尽心地为我找了一枚针,耐心在光亮处把刺挑出来。其实扎了个刺很可以耐到晚上回家再说,我这来仍是存心“探险”。我渐次发现,我们所里的革命群众,都是些披着狼皮的羊。

  我们当了“牛鬼蛇神”最怕节日,因为每逢过节放假,革命群众必定派下许多“课外作业”。我们得报告假日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又得写心得体会。放假前还得领受一顿训话,记着些禁令(如不准外出等)。可是有一次,一个新战斗团体的头头放假前对我们的训话不同一般。我们大家都承认过一项大罪:“拒绝改造”。他说:“你们该实事求是呀。你们难道有谁拒绝改造了吗?‘拒绝改造’和‘没改造好’难道是一回事吗?”我听了大为安慰,惊奇地望着他,满怀感激。我自从失去人身,难得听到“革命群众”说这等有人性的语言。

  我“下楼”以后,自己解放了自己,也没人来管我。有一次,革命群众每人发一枚纪念章和一部毛选。我厚着脸去讨,居然得了一份。我是为了试探自己的身份。有个曾经狠狠挨整的革命派对我说:“我们受的罪比你们受的厉害多了,我还挨了打呢。”不错呀,砸抽屉、抄文件的事我还如在目前。不久后,得势的革命派也打下去了。他们一个个受审问,受逼供,流着眼泪委屈认罪。这使我想到上山下乡后的红卫兵,我在干校时见到两个。他们住一间破屋,每日捡些柴草,煮些白薯南瓜之类当饭吃,没有工作,也没人管,也没有一本书,不知长年累月是怎么过的。我做“过街老鼠”的日子,他们如饿狼一般,多可怕啊。曾几何时,他们不仅脱去了狼皮,连身上的羊毛也在严冬季节给剃光了。我已悟到“冤有头,债有主”;我们老家伙也罢,革命小将也罢,谁也不是谁的敌人。反正我对革命的“后生”不再怕惧。

  在北京建筑地道的时期,摊派每户做砖,一人做一百块,得自己到城墙边去挖取泥土,然后借公家的模子制造,晒干了交公。那时默存已下干校,女儿在工厂劳动,我一人得做砖三百块。这可难倒了我,千思万想,没个办法。我只好向一位曾监管我的小将求救。我说:“咱俩换工,你给我做三百块砖,我给你打一套毛衣。”他笑嘻嘻一口答应。他和同伴替我做了砖,却说我“这么大年纪了”,不肯要我打毛衣。我至今还欠着那套毛衣。

  干校每次搬家,箱子都得用绳子缠捆,因为由卡车运送,行李多,车辆小,压挤得厉害。可是我不复像下干校的时候那样事事得自己动手,总有当初“揪出”我们的革命群众为我缠捆而且不用我求,“披着狼皮的羊”很多是大力士,他们会关心地问我:“你的箱子呢?捆上了吗?”或预先对我说好:“我们给你捆。”默存同样也有人代劳。我们由干校带回家的行李,缠捆得尤其周密,回家解开绳索,发现一只大木箱的盖已经脱落,全靠缠捆得好,箱里的东西就像是装在完好的箱子里一样。

  我在干校属菜园班,有时也跟着大队到麦田或豆田去锄草。队长分配工作说:“男同志一人管四行,女同志一人管两行——杨季康,管一行。”来自农村的年轻人干农活有一手。有两个能手对我说:“你一行也别管,跟我们来,我们留几根‘毛毛’给你锄。”他们一人至少管六行,一阵风似的扫往前去。我跟在后面,锄他们特意留给我的几根“毛毛”。不知道的人,也许还以为我是劳模呢。

  默存同样有人照顾。我还没下干校的时候,他来信说,热水瓶砸了,借用别人的,不胜战战兢兢。不久有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来找我,说他就要下干校,愿为“钱先生”带热水瓶和其他东西。他说:“不论什么东西,你交给我就行,我自有办法。”热水瓶,还有装满药水的瓶,还有许多不便邮寄的东西,他都要求我交给他带走。默存来信说,吃到了年轻人特为他做的葱烧鲫鱼和油爆虾,在北京没吃过这等美味。干校搬到明港后,他的床位恰在北窗下,窗很大。天气冷了,我一次去看他,发现整个大窗的每条缝缝都糊得风丝不透,而且干净整齐,玻璃也擦得雪亮,都是“有事弟子服其劳”。我每想到他们对默存的情谊,心上暖融融地感激。

  我们从“牛棚”下楼后,房子分掉一半。干校回来,强邻难与相处,不得已只好逃亡。我不敢回屋取东西,怕吃了眼前亏还说不清楚。可是总有人为我保镖,帮我拿东西。我们在一间办公室里住了三年。那间房,用我们无锡土话,叫做“坑缸连井灶”;用北方俗语,就是兼供“吃喝拉撒”的,听来是十足的陋室。可是在那三年里的生活,给我们留下无穷回味。文学所和外文所的年轻人出于同情,为我们把那间堆满什物的办公室腾出来,打扫了屋子,擦洗了门窗,门上配好钥匙,窗上挂好窗帘,还给拉上一条挂毛巾的铁丝。默存病喘,暖气片供暖不足,他们给装上炉子,并从煤厂拉来一车、一车又一车的煤饼子,叠在廊下;还装上特制的风斗,免中煤气。默存的笔记本还锁在原先的家里,尘土堆积很厚。有人陪我回去,费了两天工夫,整理出五大麻袋,两天没好生吃饭,却饱餐尘土。默存写《管锥编》经常要核对原书。不论中文外文书籍,他要什么书,书就应声而来。如果是文学所和外文所都没有的书,有人会到北大图书馆或北京图书馆去借。如果没有这种种帮忙,《管锥编》不知还得延迟多少年月才能完成呢。

  我们“流亡”期间,默存由感冒引起喘病,输氧四小时才抢救出险。他因大脑皮层缺氧,反应失常,手脚口舌都不灵便,状如中风,将近一年才回复正常。医生嘱咐我,千万别让他感冒。这却很难担保。我每开一次大会,必定传染很重的感冒。我们又同住一间小小的办公室,我怕传染他,只好拼命吃药;一次用药过重,晕得不能起床。大会总是不该缺席的会,我不能为了怕感冒而请假。我同所的年轻人常“替我带一只耳朵”去听着,就是说,为我详细做笔记,供我阅读,我就偷偷赖掉好些大会和小会,不但免了感冒,也省下不少时间。我如果没有他们帮忙,我翻译的《堂吉诃德》也不知得拖延多久才能译完。关注和照顾我们的,都是丙午丁未年间“披着狼皮的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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