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友鄞文选

                    屠夫和狗

    白广德每天骑着毛驴去上班。白广德一米八的个儿,上身笔直,两条长腿搭在
地上,脚尖一点一点蹭着地,不像驴驮他,倒像他拥着驴走,弄得毛驴汗水淋漓。
老白跟在后面颠颠跑,不敢笑,要是主人一扭头,看见它在笑话他,准翻脸!

    平时,老白跟毛驴亲热得寸步不离,鞍前驴后地跑。白广德故意耍弄老白,上
班时,不许它跟在后面。老白狺狺哀求。白广德回身一扫鞭子,鞭梢抽得老白就地
打滚。白广德纵驴疾驰,老白刷地冲上去,一口咬住驴尾巴,往后一坠,毛驴顿住
蹄子,竟一步走不成。白广德紧缰绳,毛驴人立起来,两条前腿作揖似乱蹬,告饶
了!

    小妞倚住院门,咯咯笑,声音甜得像果子,说:“爸,带它去吧。”

    白广德无可奈何,说:“走吧。”

    老白松开嘴,跑回小女主人身边,用脸蹭蹭小妞穿布鞋的脚,蹭蹭小妞的牛仔
裤腿,快活地旋身一跃,跟着毛驴跑起来。

    老白边跑边想:人和我们狗,和一切牲畜、野兽的区别,在腰上。我们的腰和
地面平行,人的腰和地面垂直。人不是说“挺起腰杆做人”吗?腰直起来,就能腾
出双手,做人事,像个人了。背地里,老白模仿人,刚向前走一步,噗通,前肢落
了地。它又站起来,憋足劲朝前走,但那不像走,是往前窜,样子狼狈不堪!老白
想,都他妈站起来,这个世界不人满为患了吗?老白是个哲学家,低着头,边跑边
思索。不知道的,以为它在找狗屎呢。

    前面传来叮叮当当声,到南街口了。铁匠铺前,炉火焰红。小徒弟左手握火钳,
右手抡锤,给肉联厂的宰猪刀淬火加钢。小徒弟只穿条裤衩,裹件皮围裙,脚面遮
块帆布,防火星子咬,汗水顺小脸滴滴答答淌。铁匠师傅闭住眼睛,抱着双臂,仰
卧在椅子里,两只熊掌般大脚搭在课桌上,脚趾头探头探脑。铁匠家的母狗,蹲在
一边。

    白广德停住毛驴,怒目而视。逢年过节,白广德给农中老师们分牛肉羊肉猪下
水。吃人家的嘴短,白广德被授予名誉校长的光荣称号。白广德一声怒喝:“把驴
蹄子给我拿下去!”

    铁匠笨重的身躯在椅子里挣扎,站起来后,几乎蹭着凉棚盖,阳光从席缝筛下,
在他身上花花点点地爬。铁匠笑道:“我这两只脚,不是在地上吗?”

    提起裤子就不认帐了!白广德歪嘴一笑,吆喝道:“把课桌给我抬回学校去。”

    铁匠惊讶地问:“不是您批准借给我们的吗?”

    “我准许你摆蹄子了?”

    小徒弟是铁匠的儿子,农中学生。铁匠借课桌时说,放暑假了,得空儿,让小
铁匠趴在上面给老师做几道题。铁匠揣的心眼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不还了。
小徒弟在一边,头不抬眼不眨,叮叮当当地锤,干活干傻了。

    “瞎砸!没见来活了吗?”铁匠爹喝斥。

    小徒弟把刀扔进水盆,“吱啦”,青雾飞溅,呛起热乎燎水腥味。

    铁匠绕过课桌,走到毛驴前,说:“挂掌吧?”

    白广德梗着脖子,倔乎乎说:“我不挂。”

    铁匠一煞腰,把白广德从驴背上抱下来,哄劝道:“驴都瘸了。”扭头吩咐儿
子,“挂掌。”

    铁匠手劲真大,白广德被他箍得铁死,抱坐在椅子上。

    “撒手!”白广德痒得咯咯笑。

    老白凑到铁匠家的母狗跟前。老白跟铁匠家的母狗好,铁匠却看不上老白。平
时,老白去铁匠家,铁匠老轰它。这功夫,老白贴近铁匠家的母狗,把屁股压住后
腿,大模大样地坐下了。人说“官多大,奴才多大”,在主子跟前,老白威风了!

    小徒弟撂下火钳,解下围裙。小徒弟的胸脯被汗水浸、皮裙捂,暄软惨白;后
背给汗水熬的,毛细孔张开,揉进毛渣渣铁锈,像鳄鱼皮。小徒弟的前身和后背,
颜色反差太大,像两面人,吓人!

    小徒弟将毛驴拴在立柱上,抓起柱脚套绳,把驴囫囵兜住,冷不丁一拽,毛驴
噗通倒地。小徒弟正要用绳子拘紧两只前腿,驴脾气上来了,腾地站起,撞得小徒
弟连连后退,一个仰巴叉,倒在地上。毛驴抖擞尘土,扬起头,呜啊呜啊大叫!

    铁匠骂儿子:“丢人现眼的小废物!”

    铁匠怒不可遏,掠过套绳,亲自去拢毛驴。毛驴屁股抵住立柱,头朝外,转磨
磨。毛驴在里圈,铁匠在外圈,里面的转一圈,外面的要跑三圈远。铁匠跑得皮裙
噗啦啦飞,皮裙绊得他扑扑跌跌,险些跌倒。铁匠脸红筋粗,气喘吁吁,心里想,
不成,整不过这犟驴,得智取。铁匠猛然收住脚,掉头往回跑……

    老白看出铁匠的阴谋了,汪汪叫!

    毛驴一愣,站住不动。毛驴以逸待劳,反而赢得喘息的时机。等铁匠反方向冲
过来,毛驴又倒退着转起来。铁匠扑空了!

    白广德哈哈大笑。

    老铁匠暴跳如雷,老铁匠丢不起这个人!老铁匠改变常规战法,扔掉绳子,冒
着一头撞在立柱上,头破血流命丧黄泉的危险,狠歹歹直扑过去,一把搂住了驴头。
铁匠像顶架一样,用脑袋抵住驴下巴,顶得毛驴昂起头,龇牙咧嘴,口吐白沫,叫
不出声。铁匠抬起波棱盖,野蛮地捣毛驴下身。小徒弟恍然清醒,兔子似蹿上去,
用套绳绊住驴腿,胡乱一拽,噗通,毛驴被铁匠压倒在身底下。小徒弟飞快地取来
火钳,烫蹄子,嗤——

    毛扎扎气味熏人。铁匠接过刀子,削蹄甲,扣铁掌,叮当锤打……

    挂完掌,毛驴懵头昏脑地站起来。小徒弟解开缰绳,把毛驴牵给白广德。

    白广德说:“这孩子,没听他张过口。”

    铁匠说:“跟我都没个话。”

    白广德说:“有内秀。”

    白广德长腿一偏,跨上驴背,两只脚蹬地。不料,毛驴不肯走,叉开四肢,哗
哗射出一泡尿,把白广德的皮鞋、裤脚溅脏了。白广德气得大骂:“驴日的,驴日
的!”用缰绳抽驴头。毛驴一拱,驮起主人疯也似向前蹿去。老白断后。一行像逃
兵似撤离南街口。

    肉联厂在乡郊外,大门锁着,只开放小边门。这里成了市定点屠宰厂后,银行
放贷款,添设备,成气候了。门内戳名经济警察,着黄装,腰束阔皮带。这家伙和
白广德一样,当过兵,还是一个班的。按说他受过正规训练,却怎么也站不直。经
警打开铁门,替厂长牵过毛驴,问:“班长,溜溜不?”

    白广德说:“也不是军马,溜啥。”

    经警说:“我瞅它喘的邪乎。”

    白广德瞅都没正眼瞅经警,向厂区走去。

    靠厂区大墙,是一排望不到头的猪圈。一个临时工站在特号圈前,喊道:“厂
长,特号圈收下一头。”

    白广德问:“哪儿送来的?”

    临时工说:“库伦旗。”

    白广德说:“你不是库伦旗人吗?”

    临时工说:“我是辽北下家子乡的。”

    白广德说:“辽北的,到这人生地不熟。”

    临时工说:“厂长,要不,我一见你就亲。”

    真会溜须拍马!白广德拍拍临时工的肩膀,说:“你感觉挺好!我是平易近人。”

    白广德捡个细棍,蹲在地上,画地图。

    临时工也蹲下瞅。

    白广德说:“中国像个大公鸡。这是长江,这是黄河,黄河是我们的母亲。”

    临时工挠挠后脖梗。

    白广德说:“这是内蒙古,这是河北省,这是辽宁省。咱们在这儿,属于辽西,
是三省交界处。”

    临时工说:“你中啊,还会画地图。”

    白广德说:“我过去是搞军事的,作战图,属机密。”

    临时工说:“怪不得,了不起!”

    白广德说:“咱们这儿是三省生猪集散地。猪们用卡车装,四轮子载,装卸时,
有的妄图逃跑,摔伤了;有的盛夏中暑,昏过去;有的莫名其妙地拒食厌生。只要
不是传染病,还有一口气,血没凝固,就送进特号圈,提前屠宰。好猪,须在别的
圈排号等候。”

    白广德扶住特号圈栏往里瞅,那头猪足有500 斤,卧在旮旯里。白广德警觉起
来,邻省内蒙古运牲畜过来,必须经过市区,通行时间限定在晚11点至早晨4 点。
天黑,收货工说不定看走眼。白广德跳进圈,蹲下,瞧猪的眼睛。骂人话说:你长
了对死猪眼睛。那是正话反说。猪眼睛发锈,就没病。这头猪眼睛贼亮。白广德顿
生疑心,手朝后一伸:“开口器。”身后是空的。白广德喝斥:“看西洋景呀!”

    临时工提起栏门,跌扑进来,把开口器递给他。白广德将镊子型开口器,朝猪
嘴里一插,猪嘴大张,动弹不得。白广德用手摸猪舌头,麻麻拉拉。白广德说:
“有痘。你摸摸。”

    临时工伸手去摸。

    白广德问:“是不是疙疙瘩瘩?”

    临时工说:“好像。”

    白广德骂道:“像,像你媳妇屁股那么光溜就没事了。肉联厂得叫你赔死!”

    临时工也骂起来:“我操他妈的猪贩子!不得好死!”

    白广德说:“把它处理掉。”

    走出特号圈,白广德问:“该放多少号了?”

    临时工说:“94号圈。”

    从最远的猪圈到屠宰车间,120 米,一次放猪200 头。以前,肉联厂勤杂人员
全体出动,排成一道防线,才能把猪们顺顺当当赶进候宰室。有一回,小妞来厂里
玩,和大伙热热闹闹排在一起。一只成精的公猪,见队伍里有个花姑娘,掉头冲过
来,吓得小妞哇哇叫。公猪突破防线,大伙满院子追。那头公猪认识路,向厂院大
门狂奔。经警迎面截住黑熊般的公猪,想摁住它,反被公猪骑在了身上。经警脸色
惨白,没命地嚎叫!没把大伙笑死!

    这以后,厂子的人聚堆儿,喝酒喝得高兴了,谁就会仰巴叉往炕上一躺,手脚
乱扑乱踹,嗷嗷惨嗥!大伙笑得前仰后合。这,成了肉联厂经久不衰的保留节目。

    自从老白来到这里后,形势大变。老白是旅蒙商送给白广德的。旅蒙商从内蒙
草原贩来黄牛,卖给肉联厂,自然要讨好大主雇。老白是狼爷狗奶,它的父亲属狼
性,到了它,便是狗,通人性了。这第三代狗最稀罕,凶猛异常,又忠心耿耿。没
几天,全厂200 多号人,老白都认识了,每个人的气味都熟悉了。白广德拨拨老白
的耳朵,夸奖它:“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呀!”老白谦虚地夹起尾巴。人说“夹起
尾巴做人”,何况咱狗呢。

    白广德吩咐:“放圈。”

    临时工打开94号圈,几十头巨型肥猪,在栏门口拥做一团,那情景,像黑河入
海,漩涡怒扬,吼声如雷。老白撒欢似跑过去。第一头挤出圈的蛮猪,得意洋洋,
看见叉开四肢,虎视眈眈的老白,吓了一跳,忙贴住墙根往前跑。后面的,一个跟
着一个,一直钻进门洞大开的候宰室。有一头想别开生路,刚脱离队伍,老白腾地
扑过去,一撞,猪一个仄斜,立刻归队,没命地往前奔,把前面那头猪的肥臀,拱
得一撅一撅。

    白广德笑了,有这样一员爱将,他省劲多了。但白广德却从来不感到轻松,他
不愿意带老白来厂子,就是怕老白进屠宰车间。老白刚来时,每次放完圈,白广德
都撵它回家。老白不肯,退到门卫室后面的厩舍内,和毛驴做伴,等主人下班,一
等一大天。白广德拧不过它,叮嘱经警看住老白。

    白广德走进屠宰车间。

    一位工人手持电棍,提起候宰圈通向流水线的门栏,猪再颟顸,也预感到死亡,
谁也不愿意出去。麻电工隔着矮墙,抄电棍往猪屁股上一捅,猪惊叫,一头钻进铁
栅笼内。清洗工端起水枪,一阵猛冲,洗去猪身上泥污,也易于导电。第三位工人
按下电钮,电极杵在猪颈处,底板同时一撤,被电昏过去的猪,滚落到铁皮案上。

    白广德换了套行头:足蹬长统胶靴,身围皮裙,手持一尺半长屠刀,刀柄上刻
着“白记”,铁匠精心为他打制的。一位工人,将锐利的挂钩穿进猪后腿,晕死的
猪被倒吊在传送带上,白广德一刀攮去,由咽喉深入心脏,传送带缓缓前行,血漓
漓拉拉流入地槽。经白广德过手的猪,没有一头淤血的。传送带上,每隔4 米一头
猪,从起早开板到傍晚圈空,他不住手地杀过700 条猪。这是神经紧张的重体力活,
被晾在一边的屠宰工,多少回接他,白广德不让刀,杀红了眼!有体格特壮的猪,
从麻痹中醒过来,没命地嗥,将传送带铁索挣得忽悠忽悠颤。白广德眼睛不眨,一
刀攮去,宣泄的快感涌满全身!

    在办公室墙壁上,有厂长深入一线,每年亲手宰多少头猪的硬性指标,上级领
导、检查团参观后,无不留下惊心动魄的印象。

    白广德收了刀,摘下皮裙,巡视全厂。

    一头头倒吊的猪,从传送带上卸下,扔进沸水池里,热水哗地溅老高。站在池
边的工人,躲开水浪,用长长的杆钩扒拉猪尸,一股让人恶心的毛腥味荡漾开。烫
过的猪,被推进褪毛机内,滚筒轰轰响,猪在里面翻滚,黑毛迅速褪尽。白净的猪
被重新挂上传送带,站在流水线上的工人,开膛破肚,摘取五脏六腑。缓缓前行的
空膛猪,被尖啸的电锯一劈两爿,检疫工啪盖戳,白条运往冷库。

    白广德走进下货处理室。女工们将大堆肠胃,一只只剖开,双手麻溜儿外翻,
把黄乎乎粪抖落进桶里。一位瓜子脸,双眼皮,挺俏的娘们儿,将一根椭圆形东西
扔过来:“厂长,拿去。”

    白广德问:“啥?”

    “好玩艺!专门给你留的。”

    白广德凑近瞅:猪鞭。

    女工们哗地浪笑起来。

    白广德耸耸鼻子,说:“留着给你爷们儿吧。”

    白广德向冷库走去。速冻库的门大敞四开,里面冒出嗖嗖寒气。白条猪被传送
带运进速冻库,零下30度的库内,顶棚、四壁、地上,到处是冰,一走咯嚓咯嚓响。
工人们穿棉袄棉裤,戴棉手闷子,身体倾斜成45度,将白条猪推进冷库深处,乳白
色冰碴翻涌,扑在脸上刀刮般疼。工人们把猪爿一层层码上去,高了,踩人字梯朝
上扔,咚咣、咚咣的声音,在库房内回荡,硬梆梆,充满质感,阴森人。在速冻库
里干长了,胳膊、腿不能打弯,像机器人一样。有一位冷库老工人,睡觉时,老婆
不敢挨他,说他身子阴冷,受不了。白广德骂那个娘们儿:“要你干啥的?给他焐
呀。”娘们儿分辩:“咋焐也焐不过来!”白广德每天都来冷库,就是用不着他动
手,不干活,也要来看看,不到这儿,他觉得有罪!

    就在这时,传来女工们的惊叫声!一头猪被麻电后,滚落到案床上,突然挺醒
过来。麻电是极有讲究的,电压高,电流大,猪被电死,血凝固,是事故。麻电不
足,后果更不堪设想,遭电击后醒过来的猪,受了刺激,精神分裂,疯了。还没等
人将它倒挂上,猪腾地站起,挂钩工“妈呀”一声,抱头鼠窜。猪不停地嗥叫,狂
奔向前,见人就咬,车间顿时被恐怖笼罩。

    过去也发生过这类事,一位站在传送带旁,往白条猪上砰砰盖戳的女工,吓傻
了,手里端着“检疫合格”蓝印章,身子簌簌抖,活等着被疯冲过来的猪咬了一口,
至今仍抱着没断奶的女儿,满乡街疯走。那天,开膛工序上,一位姓郝的汉子,刚
偷偷呷了几口酒。屠宰场环境恶劣,将人惯得凶野,男工们动不动便吵骂打架,人
人有刀子,因此是严禁喝酒的。可是车间大,清洗活猪、白条猪、开膛破肚后的空
心猪,都要用水。冬天,取暖跟不上,地上结满一层薄冰,潮湿阴冷,咋能挡得住
人喝酒?酒壮人胆,郝某执刀扑向疯猪,不料脚下一滑,噗通仆倒在地上,刀尖戳
着自己,右脸被挑了条三寸长豁口。从此以后,车间里都叫他郝大疤瘌,他本人也
以功臣自居,总是我郝大疤瘌如何如何……

    白广德立马冲进屠宰车间,瞥一眼朝自己冲过来的疯猪,弯下腰,从靴筒里摸
出刀,用左手拇指试刃口,露出满意的笑,铁匠手艺不赖。白广德旋风似将身子一
抽,躲过猪,一个蹲裆,将刀掏到猪咽喉处,从下向上猛地一挥,用力过大,壮牛
般的白广德,双手扎撒,上身朝后仰,蹦了起来,猪头被整个削下……

    蓦地响起凄惨的狗叫!

    不知什么时候,老白溜进了车间。老白看见,传送带上一挂挂惨白的猪向它荡
来,张惶后退。恰巧看见主人凶杀的场面,猪“咚”地一响,大耳朵扑哒扑哒扇地,
眼睛阴毒的光不散。没头的猪血喷如注,继续向前冲……老白魂飞魄散,逃出车间。

    白广德一脸的狂怒:“该死的!咋把它放进来了?”

    白广德追出车间,老白没影儿了。白广德朝经警走去,这小子倒是在岗位上,
却迷迷糊糊的。当兵站岗时,他就能站着睡觉。白广德一把揪住经警的脖领:“老
白呢?”

    经警猛然清醒:“老班长,咋了?”

    “你、你他妈不配在这个岗上!”白广德恶狠狠吁口气,“我明白了,世界上
有的人,就应该饿死!”

    老帐新帐,这个家伙,欠白广德的太多了!

    白广德当兵时,守卫雷达站。报到那天,白广德穿过三北防护林带,爬上山顶。
站长劈头就说:“你的情况我了解,养猪吧。”

    白广德当兵前,是肉联厂的屠宰工。他心里“咯噔”一下,这不是从屎窝挪到
尿窝了?

    站长说:“不知为啥,咱这儿的猪谁都养不好,从山下抓来猪崽,一点不长;
抓来半大猪,也不添膘。”

    白广德歪嘴一乐:“猪食叫饲养员吃了?”

    站长说:“我不白使唤你!搞好了,站里给你请功。”

    白广德心眼转了转:在雷达站,不是专业技术兵,只能站岗放哨干粗活。养猪
不赖。就是叫你养狼,你敢不养?

    站长说:“猪舍后面,圈了只狼,顺带喂喂。”

    白广德噗哧笑了。心想我白广德有仙?咋想啥就来啥。

    白广德撸胳膊挽袖子,要好好干一场。看出来,猪们吃不下喝不下,惊魂不定。
隔壁扑腾扑腾响。白广德绕到猪舍后面,公狼在铁笼里打旋儿,嗷嗷叫!白广德蹲
在铁笼前,满脸堆笑,喂它水,喂它肉,好吃好喝伺候它。公狼吃饱喝足,更来劲
了,疯了似地踅绕,没日没夜地嗥!白广德恍然大悟,猪们被公狼吓破了胆,寝食
不安,哪能长肉!白广德向站长汇报。站长对他刮目相看,说:“有道理。”

    白广德请示:“把它宰掉。”

    站长说:“还没长大,就宰?”

    白广德说:“我说把狼宰喽。”

    站长是知识分子,自然生态保护意识极强,说:“那不行!这只公狼是被偷猎
者打伤的,咱们才收养了。”

    白广德脸上露出怪模样儿。站长瞪白广德一眼,不放心,找来报纸和材料给他
看。白广德才知道,地球上除去共产党、国民党,还有绿党,野生动物保护协会。
解放军还得保护狼!

    白广德摇头,傻笑,满山林转悠,一只母狼,被白广德下套逮住了,关进铁笼
里。公狼和母狼亲得不行,公狼不再焦躁狂怒,往死嗥叫了。猪们成长起来。白广
德成长起来,当了班长。

    第三年,白广德的老父亲病危,白广德把活儿交给刚报到的新兵,新兵是他的
老乡。白广德匆匆赶回家探亲。老爸是肝硬化晚期,蒙块白布单,肚子大得吓人!
喘出的气一股酒精味,熏得白广德晕晕糊糊。爸脱相了,用干柴棍子样的手,抓住
白广德,喘吁吁说:“儿,我闭不上眼睛,就等你回来呢。”……

    白广德办完爸的丧事,返回部队,战友们安慰他。白广德摆摆手,说:“让我
一个人安静安静。”

    白广德低着头,踱到猪舍后面,惊呆了!笼子里,母狼没了,只剩下一副骨架。
公狼趴在角落里,奄奄一息。白广德叫起来!新兵慌慌张张赶到。白广德一把揪住
他的脖领:“你咋喂的?”

    新兵吃了一惊,磕巴道:“你、没,告诉我喂狼呀?”

    白广德狠狠一推,新兵仰壳儿摔倒在地上。白广德号扑上去,用波棱盖压住新
兵的胸脯,眼球瞪得要冒出来:“你一顿没喂过?”

    “没。”

    白广德离队22天。母狼被饿急的公狼吃了。别说狼,饿疯了,人还吃人呢!

    白广德气得要吐血,朝新兵吼叫:“你是人吗?”“噗嚓”,一拳砸下去!

    站长从峰顶观测室下来,看过现场后,说:“没治了。放了它吧。”

    全站做好防备。不料,打开笼门后,公狼竟把尾巴夹起来,狼尾巴是向下耷拉
的,狗才夹尾巴呢。公狼性子变了,畏畏缩缩,不敢离开。白广德钻进笼子,轰它,
推它,把它抱起来。公狼一身瘦骨头,硌得白广德扎心疼!他迷迷糊糊,想起才死
的爹,下坡,把它抱出很远,撂下了。公狼哀哀地瞅白广德一眼,拖拉着后胯,一
瘸一拐地,向涛声汹涌的山林爬去……

    白广德复员后,回到肉联厂,一晃几年过去,当了厂长。新兵老乡解甲归田,
却不愿意种地,求到老班长,白广德让他当了经警。可是他连一只狗都看不住!

    老白再也不肯去肉联厂了,对主人白广德一脸的冷漠,不向他跟前凑合,几乎
不理白广德了。白广德很生气,在灶间抄起斧头,走到狗窝前,伸手一掏,扯出老
白的尾巴,手起斧落,老白嗷地一叫!尾巴秃了。狗的鼻子最怕冷,卧时用尾巴掩
住,才能熟睡。冬天的时候,鼻寒没有遮掩,它就整夜警觉。你哪儿也不去,总得
看家吧!

    老白心里滴血,伤心透了!它躲在窝里,只惦记铁匠家的母狗和一窝崽,那是
它的孩子呀!

    正房灶间漾出肉香,小妞在烀肉,宽汤细火,咕嘟咕嘟炖着。老白钻出窝儿,
悄没声地走到灶间,没有人。东屋门虚掩着,老白透过门缝看见,小妞睡着了。小
妞头枕胳膊,腰线波动,臀部撅老高,眼睫毛覆下颤颤的睑影,嘴唇绽开,滴出娇
甜的笑。老白上身一旋,两只前腿搭在锅台上,用嘴巴拱开锅盖,叼起一大坨带骨
肉,溜出屋……老白来来去去地搬弄,十四印大铁锅空了。

    小妞醒来,嘴角洇湿口水,手腕印满炕席花纹,怔怔地笑,刚才,做了个啥好
梦?咋想不起来了?小妞下炕,去添灶火,傻眼了,急得跺脚!娘去腰街,帮助别
人家包粘豆包,走时嘱咐她:“这是鬼节祭祖宗的肉,炖烂点,家族老辈儿要来尝
的。做不好,就是对祖宗不诚不敬,能骂死咱!”小妞道:“娘,甭口罗嗦!肉都
不会炖,我不成废物了。”小妞自己也不信,才小半天,能烀成肉粥?用勺子捞一
下,又捞一下,锅底嚓嚓响,净浑汤。小妞哇哇哭起来!

    晌午,白广德回来了,看一眼现场,说:“老白祸害的。”

    白广德走到当院,操起根碗口粗棒子,用脚踢狗窝,空的。白广德扭转身,正
要出院儿,冤家路窄,与溜回家的老白撞了个对头。它嘴、脸油渍麻花,胸脯上的
毛被肉汤浸得湿漉漉,一副流氓相,贼溜溜地觑着白广德,想绕过去。

    白广德猛喝一声:“杂种!”

    老白蔫蔫地站住。白广德一棒飞下去!“噗嚓”,老白立时塌了腰。对在家里
受到招待,让他好吃好喝好住,临走却顺手牵羊的人,按本地风俗,主人即使翻山
越岭,撵到省界外,也饶不了他。别说你老白,一条狗!

    “家贼!”白广德用脚狠狠一踢,“滚!”

    老白没叫出声,血红的尿水飞颤,软瘫瘫爬到小妞脚下,哼哼着哀求,不肯走。

    小妞仰起脸,一脸的记恨样儿。

    老白绝望了,挣扎着,朝毛驴爬去。毛驴大叉开四肢,像护孩子一样,让老白
藏在自己的身下。毛驴眼睛混浊,泪水涟涟,呜啊呜啊悲鸣!

    白广德心一颤!如果不是祭祖宗的肉,他不会这样恶的。白广德用手朝狗窝一
指。老白忙凑到主人脚下,用嘴在他的脚脖子上蹭,然后,潲着,一步一步退进窝
里。

    半个月后,老白好了。白广德吩咐小妞:“给它打副锁链。”

    南街口响起叮叮当当锤击声。铁匠兴奋极了!解放初,土匪猖獗时,解放军清
乡搜山,他家的铺子被边区政府征用,死囚重链都是他爹打造的。给辽西王砸的脚
链,120 斤重;压寨夫人绿娘戴的梅花链,90斤重。枪毙他们俩时,步步山响,看
热闹的人海了,真给铁匠家露脸。重操旧业,才发现几十年的时光过去了,铁匠感
慨不已,亲自沾火,小铁匠抡锤,爷俩儿紧锣密鼓,干得红红火火。老铁匠高兴得
唱起来,那不是唱,是吼叫:

    有戴乌纱帽的,就有扣毡帽头的;

    有系玉腰带的,就有勒草绳的;

    有穿虎头鞋的,就有光脚丫的;

    有背大刀的,就有披枷戴锁链的……

    活做得漂亮,铁匠亲自拎着锁链,来到白家。老白趴在地上,下巴搭在前爪上,
闭住眼睛,任凭铁匠幸灾乐祸地给它铸死锁链。铁匠对小妞笑道:“这货真贱!我
家那条骚货,下了一窝崽,奶子棒不起来。它去下奶,把你们家的肉都盗到我家来
了,那娘儿几个没撑死。”

    什么?!小妞恍然大悟,心一酸,眼泪差点儿掉下来。

    时间长了,老白焦躁不宁,成日暴咬,一次次往外冲,锁链刷啷啷响,狗是越
拴越凶。忽然有一天,立柱前空了。老白挣脱链子逃了!南街口传来惊惶的叫嚷。
老白拖着锁链,朝铁匠铺冲去。

    “爹!”小徒弟扔下锤子,撒腿便跑。

    铁匠安卧在椅子里,不耐烦地睁开眼睛,老白腾地蹿跃在半空中,浑身毛炸开,
铁链笔直地垂下,黑黝黝似一条链环蛇。铁匠神情骇然,用手臂护住咽喉和脸。
“嗤啦”,铁匠惨叫一声,肩膀头被咬得稀烂,四仰八叉向后倒去……

    乡街轰动了。

    白广德围着拴狗的柱子,绕磨磨儿,发现几枚慌乱的脚印,细瞅,是小妞的。
白广德怒喝:“小妞!”

    小妞一抖。

    “是不是你放的?!”

    “我、我……”小妞咬住嘴唇,哭起来。

    这天深夜,从乡郊传来老白哀哀的吠叫。老白的嚎哭太惨太离奇了,末日来临
般的大恐慌,像瘟疫传染开。乡街里的蒙古狗、土著汉家狗、杂种狼狗,上百条狗
纷纷溜出家园,聚集在野外,对着浮云汹涌的夜空惨嚎!

    女人搂住孩子,在被窝里惊骇地坐起;男人披衣出屋,诅咒着,走出院门。一
些汉子们骑上马,深更半夜穿行在街巷间。值班乡长被惊动了,站在乡政府门前,
问骑马经过的经济警察:“闹鬼了?”

    经警殷勤地说:“我去看看。”

    经警绕乡社外沿巡视一周,天没死没活地黑,好多年没有这么黑的天了。经警
回来后,声音鬼也似洪亮:“报告政府,没事!”

    乡长龇龇牙,说:“也不是大饥荒年景,能闹狼疯?嗥它妈个吊!”

    就是,春节逼近了,人间喜气洋洋。城里几十万人等着吃肉,厂里更忙了。

    白广德将老白抛在脑后了,他得盯住屠宰车间。郝大疤瘌破相后,居然娶了个
比他小12岁的嫩寡妇。郝大疤癞感激得不要命,每天提一嘟噜猪下货,两瓶白酒,
去孝敬老丈人。俩人一日不拉,通宵达旦地喝,号称“下水道”的老丈人,竟被郝
子疤瘌灌得胃出血。后来,老丈人坐在屋内,敞开门,看见郝大疤瘌提着两瓶白酒
摇摇摆摆走来,吓得跳后窗户溜了。岂止一个郝大疤瘌,屠宰车间全是酒鬼,人人
有刀子。白广德能放心吗?!

    白广德每天骑着毛驴去上班,上身笔直,两条长腿一点一点地蹭着地,不像驴
驮他,倒像他拥着毛驴走。白广德的身后,总像缺了点啥!

    谢友鄞男,籍录湖南长沙,生于浙江鄞县,成长于辽西。国家一级作家,中国
作家协会会员,1988年毕业于辽宁文学院研究生班。

    已发表中篇小说、短篇小说、散文、文化随笔三百万字。《窑谷》《马嘶秋诉
》两度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部分作品被以英、法、德、阿拉伯、世界语等文字
对外译介,并在台湾、香港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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