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 快                   十二


  一大清早,县令王伸汉就让人把蔡老七叫到了羊圈弄。蔡老七一踏进弄口就看
见王伸汉坐在门口砖堆上,一手拿着根树枝在泥地上乱划。仵作的院门口显得很安
静,没有人在这里探头探脑。
  “你老是迟到。”王伸汉说,“真不知道你打算让我在这儿等你到什么时候。”

  蔡老七说你看你这话说得,哪能叫你等。
  “等都等了。”王伸汉不痛快地说,他满心地不痛快,恨不得操起手里的树枝
就往蔡老七的脸上抽去,可是他忍了忍。
  “仵作死了。”他说,他把手里的树枝往地下一扔,站起来扑打身上的灰尘,
一边扑打一边交待,他们都在里面呢。这件事你看着办吧,该怎么就怎么,别再给
我惹麻烦了。他看了一眼蔡老七的神色,又添了一句,查查清楚,山阳城里的谣言
够多了。
  蔡老七应了一声,却又不动。他看着王伸汉一甩袍子要走的样子。王伸汉注意
地看了他一眼说你怎么了,家里都还好吧。
  蔡老七说,她们都来了。他的背有点弯。
  来了就不够吃了。王伸汉说,他叹了一口气,山阳早空了。
  两个人都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王伸汉回身就走了,走了一步回过头来问蔡老七。
  蔡老七觉得他的神情有点不自然。
  “你知道一种叫独活的草吗。”
  蔡老七摇摇头。
  王伸汉没说什么,刚想走,想了想,又回过头来。
  蔡老七看见他的眼神跟往常有些不一样。
  “她快死了。”王伸汉说,他看上去很平静。
  蔡老七知道这个她就是姬氏。
  蔡老七没进仵作的屋子,他站在大门口把小侯喊出来交待了一下就去了酒铺。
喝了一碗酒,可他老觉得有一股酸臭味在他眼前,开始他还以为是仵作屋里的气味,
后来发觉是酒铺的气味。
  小侯来了,但他没直接进来。蔡老七从窗口里看出去,看见他好像在和一个跪
在墙角的女人谈着什么。
  蔡老七继续喝酒。
  小侯离开女人进来了,他好像一副很得意的样子。
  那小子死的时候还光着身子呢。小侯说,他可真有福。
  小侯边说边操起酒壶喝了一口,蔡老七心疼地瞧着那酒被包在小侯的凸起的喉
结里。
  仔细查了。蔡老七说,他想起王伸汉说这话时的神情。王伸汉说山阳城里的谣
言够多的了。仔细查查。王伸汉说。
  小侯说不用查,我知道。
  小侯带着蔡老七来到了驿馆的厨房里。厨房里没人,里面乱七八糟,水缸盖敞
着,水挑得满满的,照得见影子。
  喜梅,喜梅。小侯大声叫了几声。他们在驿馆里轮着转了几圈,没见到喜梅。

  蔡老七很沉得住气。小侯没有告诉他为什么带他到这儿来。他一看见小侯脸上
那副狡黠的笑意,他就什么都不想问了。
  这时他们正好经过一间屋子。他们听见有叹气的声音。他们进了屋,发现蚊帐
里躺着个人。小侯笑嘻嘻地。蔡老七向他看了一眼。
  你问话,我出去撒泡尿。蔡老七说,他不动声色地走开了。
  小侯还以为帐子里是喜梅呢,但事实不是。小侯笑嘻嘻地伸出手去撩帐子。
  “见鬼了。”小侯说。





  “见鬼了。”他又叫唤了一声。他和喜哥儿脸对脸地看了一会儿。他惊奇地抹
了抹眼睛。
  别烦我。喜哥儿说。他摊手摊脚地躺着,这种姿势使他觉得最省力了。
  小侯笑了,他说好,我不烦你,鬼才烦你。别说你看见我烦,我看见你才烦。
小侯放下帐子,一仰脖子叫,喜梅,喜梅。
  没人回答他。
  小侯叫了两声,想了一想,对帐子里的喜哥儿说,别说我没提醒你,你知道你
现在是躺在谁的床上。
  帐子里无声无息,喜哥儿好像睡着了。
  小侯有点兴奋。他说你知道你躺在谁的床上,你就躺在死鬼李毓昌的床上。说
完之后,他就赶紧闭口。
  没有,没有他期待中的一声惨叫,喜哥儿无声无息的。
  他妈的真邪了。小侯觉得有点恼火。
  他听见屋外的院子里也是静静的。
  喜哥儿无动于衷的态度使他既恼火又失望。他想他得提醒喜哥儿让他注意这事。
可是还没等他想出新的主意来,喜梅忽然出现了。
  喜梅没说话。她的一只手拄在门框上,看着正出神的小侯。她把门往里推了推,
其实门已经是敞开着的了,她的这个动作使人觉得她很做作。
  推门声使小侯看见了喜梅。看见喜梅使他突然想起了他来找喜梅的目的。
  小侯走到喜梅跟前,他对着喜梅点了点头。
  “我正找你呢,喜梅。”小侯说。
  没好事,喜梅说。她说话的时候一只手仍然撑在门框上,像一根门栓似的。小
侯觉得这根门栓不怀好意,好像有意要挡住自己的去路。可是我还不想出门。他对
自己说。
  “找你半天了。”小侯说。
  喜梅没作声。她看了一眼小侯后说,你怎么啦,声音这么抖。这一阵子城里得
这种怪病的人可多了。一得这病,准死。
  小侯的脸一下绿了。他说你可别咒我。我还以为你跑了呢,怎么半天找不到你。

  “我洗澡呢。”喜梅不在意地拨拨自己的长发。她的手里端着一个木盆,木盆
里是一些花花绿绿的女人衣服。
  小侯伸头过去瞅了一眼。
  “嗬,还是丝绸的呢。”小侯说,他对喜梅笑了一笑。
  喜梅怎么也想不到小侯会忽然拿了那样东西出来。小侯把那样东西随随便便就
往喜梅手中一塞。
  “这是你的睡鞋吧,喜梅,我给你拣回来了。”
  喜梅的神情好像是被手中的这双红丝睡鞋忽然烫了一下。
  你别不承认,我在死鬼仵作的床底下找到的,我一看就知道是你的。咱们在城
里就你这个大脚美人。小侯说。
  喜梅笑了一笑,没说话,把睡鞋在盆沿上拍了一拍。这是她进门来第一次笑。

  “小侯,你整天东掏西摸的,怎么没把你给累死。”喜梅说,她的眼睛看都没
看小侯,可是她的声音听上去有点硬。
  “还行。”小侯说。“我是头一回办事。”
  “头一回办事就办成这样,是还行。”喜梅说,“你会把蔡老七的饭碗也给挖
了。”
  “吃什么都一样,只要能吃饱。”
  “碗里没东西可不成。”
  “有你就成了。”
  喜梅把木盆换到了另一只手。小侯说喜梅盆挺沉的吧,要不你放下咱们再说话,
掂着也是挺沉的。还是干脆我给你拿着,咱们一路走一路说。
  “你还挺会说话的。”喜梅说。
  “你也挺干脆的,说起来咱们都是头一回办事。”小侯说。
  “那就一路走一路说。”喜梅说。
  喜梅在头里转身走了。小侯向屋里看了一眼说,喜梅你这就走了,你不跟喜哥
儿交待交待。喜梅说不交待了小侯你还挺会体贴人。小侯说喜梅你一直不待见我。
咱俩没缘,要不你会明白我可比那死鬼仵作强多了。
  “是没缘。”喜梅说。她停住了脚步,上下打量了小侯一会儿。
  “可你也不能说死了,什么话都不能说死了。”喜梅说。
  小侯向后面跳了一下。
  “喜梅你话里有话。”
  “你说有就有。”喜梅说。她有点轻松起来,可是她很快就知道想错了。小侯
伸出手来大度地说,喜梅你把盆给我我替你拿着,到老门子可有一段子路了。
  老门子是山阳的大牢。喜梅有点意外地看了小侯一眼。
  小侯尴尬地笑了笑。他说你别看着我,咱们好歹相识一场,这盆我给你提着应
该的。再说你也知道那地方什么都没有,这盆咱们带着,有用。
  喜梅说小侯你可真是一个好心人。
  小侯说,是,是。
  蔡老七背着手过来了,小侯看见了就说喜梅咱等等他。两人就站在太阳底下等
着。太阳有点毒,晒得背上出油汗。驿馆的黑房子蛰伏着,有一股冷气,像一口棺
材。
  咕噜咕噜。他们听见一阵声响。小侯摸摸自己的肚子。瘪的,像大水前一年收
起的空谷粒。喜梅在冷眼看他,小侯装着没看见。喜梅整了整衣服,理了理头发,
头发干了,喜梅有一头好头发。喜梅用手指理着这一头好头发的时候,心里有一点
近似于惋惜的东西。
  小侯,你饿了。喜梅说。小侯看了看喜梅,喜梅看上去和颜悦色的。喜梅想了
想说,你要早说了就好了,厨房里还有几个馒头呢,你早说了咱们出来的时候你就
带上它。要不也糟塌了,人不吃老鼠就吃了。
  小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昂起脸来想了想,忽然说,刚才我在大街上就看见
一个卖老鼠药的。
  哦。喜梅说。
  他们没再说什么。
  蔡老七站在他们跟前了。他看着他们两人。这房子可真大,我在里面转了一转。

  两人不说话。小侯看着蔡老七的笑脸,忽然有了很大的火气。我和喜梅俩站在
这太阳地里一上午了。
  蔡老七看看小侯。
  你在里面闲逛。小侯说。
  是闲逛。小侯没想到蔡老七会这么说,他没想到蔡老七会这么不要脸。小侯张
大了嘴。其实平时蔡老七也这样。小侯这么说是因为他觉得今天的火气特别大。他
以为自己是谁。他真以为他自己是县令大人的老丈人了,到人面前就摆县令老丈人
的派头来了。小侯很想把一口口水就吐到蔡老七的老脸上去。
  蔡老七也在盯着小侯的嘴巴看,他想这小子要把口水吐到我的脸上来了。他想
这小子说不定真这么做了。蔡老七有点慌张,可是他看着小侯又把口水咽到喉咙里
去了。
  小侯努力把气理得顺些。他想我这是第一回办事。小侯努力把气理顺之后大度
地对喜梅笑了笑。他对喜梅说咱接着走接着聊。咱刚才说到哪儿啦。
  我也记不起来了。喜梅说。
  小侯愣了愣。
  蔡老七“吃”地笑了起来。
  喜梅也笑了起来。
  小侯看看蔡老七又看看喜梅,看看喜梅又看看蔡老七,终于泄了气。
  他妈的,小侯说。
  蔡老七笑完了,探头看看喜梅的盆子说,喜梅,刚才可找了你半天了。
  我在洗澡呢。喜梅扬扬手里的盆。
  你这样子去老门子可稀罕了。蔡老七说。
  我让她带的。小侯说。小侯这么说的时候有点挑衅的意思。
  蔡老七狐疑地看了看小侯,可他没说话。
  走到街拐角了,再走过去就看不见驿馆的黑房子了。
  喜梅的木盆死沉死沉的,她换了一只手。她似乎打定主意要把澡盆子带到老门
子里去洗澡。
  满城的人在大街中间让出一条窄道。
  街的另一头,几个差役扛着仵作的棺材出来了。仵作没家人。他们把他扛到城
外的乱坟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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