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 快                六  

 
  “你就叫银子吗?你姐姐老提起你。”王伸汉说,这是他第一次在乱坟岗看见
银子的时候。
  这是中午,阳光有点稀薄,说话声都穿得透。乱坟岗有一种柳笛的声音,仔细
一听又没了。王伸汉的耳朵在柳笛之外听出了另一种声音。刺得耳朵疼。王伸汉伸
出手掌轻轻揉搓着耳朵。
  姬氏在身后点了一束香。
  “你听见有什么声音没有?”王伸汉说。
  姬氏侧耳听了一下说,有啊怎么没有,什么声音都有。她忽然抬头看了一眼王
伸汉,你怎么了,你听见什么了,你肯定是累了,脸色这么难看。
  “你真的没听见吗?”王伸汉怀疑地说。
  王伸汉说我怎么老听见缝衣针在牙齿上刮的声音。
  “你肯定是累了。”姬氏说。
  正在这时银子她们走过他们身边,王伸汉看着她们停在金子的坟前。
  银子看见一个男人来到她们跟前。
  那个男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说你就是银子吧,你姐姐老提起你。那个男人
王伸汉又看了看铜子和娘,他说这肯定是铜子了是吧。他没说银子她娘。
  王伸汉以为他这么一说就是和银子她们认识了,可他没想到三个女人都没接他
的话茬。王伸汉想了会儿说,这么说吧银子你姐姐金子就是我先前娶的女人。
  王伸汉伸手在金子的坟头上扯了几把草。金子是个红润结实的女人。谁都没想
到她的命会这么短。王伸汉这么想的时候心里有些难过,可这难过就像在金子坟头
上吹过的风,一会儿就过去了。他的手里还抓着一把草,草根上沾着新鲜的泥土,
根茎的断茬上滴着乳白色的汁液,看上去像纯净的羊奶。
  啦啦一声,银子娘突然抓起垫在地上的包裹皮用力抖了几下,那时她正盘膝坐
在地上。银子娘还闭着眼睛。
  “哪里来的叫花子,银子你还不给我赶走。一身臭气。”银子娘哗啦哗啦抖着
包裹皮说。
  银子紧张地盯着王伸汉,王伸汉却没生气。他对娘说您还是老样子十年前我站
在你家门前的时候你就这么说。他一边说一边翻弄着手里的草,他的劲头好像是要
把这棵草给吃下去。
  “狗改不了吃屎。”娘的老脸上浮起一朵老菊花。
  “狗改不了吃屎可人老吃不饱。”王伸汉的口气像在申辩。他叹了口气。
  “我姐是饿死的?”铜子突然说。她的眼睛里有一种心不在焉的记忆,她偏向
王伸汉的半边脸却在微笑着。
  可不是,那阵子饿死了好多人。王伸汉平静地说。他开始吃那些草的时候铜子
吓了一跳。她半张着嘴,傻呼呼地看着。王伸汉把那些植物一根根填进嘴里,空气
中充满了一种清脆的咀嚼声。王伸汉做着这一切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像一头深思熟虑
的老山羊。
  “他妈的。”王伸汉说。他的语气中有一种难以掩饰的兴奋。“他妈的,这玩
意儿能吃。”王伸汉飞快地拨拉着坟头上的那丛野草。“没想到这玩意儿能吃。”

  “能吃怎么了。人又不是兔子。”银子说。
  王伸汉愣了一下,银子看见他的眼睛里渐渐浮起一阵悲哀,一种苦意迅速弥漫
了他老山羊一般的脸。他说是啊人不是兔子可有时候人连孙子都要做何况做个兔子,
你知不知道山阳已经断粮了,过不了多久连坟头上的野草都会被挖得一干二净。
  “有朝廷的赈银。”
  “去买粮的队伍明天才出发。”
  “买了就回来了。”
  “至少得三个月。”
  银子娘不再抖动那块包裹皮了。
  “伸汉,伸汉,”这时他们听见姬氏在叫唤,姬氏已经看见他们了,她一手搭
在腰上向他们张望着。
  “我姐死了才一个月。”银子说。银子的心口堵得慌,像压着一块石头。
  “一个月就跟一年似的。”王伸汉说。他发觉他们的谈话渐渐捉起了迷藏。他
尽量让语气显得随便一些。“这一个月中我老觉着你姐在叫我。”
  她叫你什么,她八成在叫饿吧,银子说。
  王伸汉拭了一把泪,他本来想不到他会流泪,可经银子这么一说,金子的样子
就老在他面前晃。他流泪了自己心里也有点稀罕。
  “他比我姐瘦多了。”铜子审视了一阵站在阳光里的那个身影之后说。
  “可吃得饱。”银子说。
  王伸汉笑了笑,他说银子你说话总带着刺,我也不愿意你姐饿死。
  银子看了看那个身影,不作声了。银子娘说,骚狐狸。银子娘端坐在金子的坟
前,看上去她不愿意睁开眼睛。她的话带着铁的腥气。
  王伸汉向姬氏挥了挥手。他又在坟头上拔了几棵草。他说,这草不难吃,只要
你别再想着你是人,你只要闭上眼睛,你想着你是兔子那你就是兔子你就能把草咽
下去。
  王伸汉的袍子在草丛堆时沙啦沙啦地响着,像羊咀嚼的声音。王伸汉一边走着
一边听着袍子发出的声音,他忽然想起,刚才和柳笛声一起的原来就是这种奇怪的
咀嚼声。他向四周看了看,他没有看见一只羊却看见那三个女人正在收拾东西。
  他的脚步声惊动了什么,他仰头一看,一只雀儿泼拉拉地飞上去了。想了一想,
就站在一座碑石后等着她们。
  银子没想到他会说那句话。
  王伸汉说,你就叫银子吗。这名字不好。
  银子盯了他一眼,她不打算停下来。
  “我姐姐叫金子,她叫铜子,我就叫银子。”银子一边走一边说。她觉得王伸
汉站在草丛中的样子有点可怜。
  不要叫银子。王伸汉在她身后说。三个女人走过他的身边了。王伸汉冲着她的
背影说,叫雀儿好不好。你就叫银雀,铜子就叫铜雀,做了雀儿就早早地离开山阳
城吧,过几天你就会知道到时候也只有能飞的雀才能离开山阳城了。
  三个女人没有回答。
  那个多病的女人姬氏此时正在离开她们八丈远的地方摇摇欲倒。王伸汉隔着几
座坟看着她,一阵恐惧忽然像乌云一样地向他袭来。
  他在蔷蔽香的清香中看见姬氏慢慢地倒在草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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