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徐坤:春天的二十二个夜晚
第十八篇
离婚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这天,毛榛早早就起来。昨晚,她睡得很早,把那些离婚文书最后检查了一遍,
发现没有什么遗漏的,这才放心地将它们放进夹子里,装进书包。她甚至还准备了
一只黑色签字笔,水分充沛,很爱下油,不会到了关键时刻滞涩住、写不出字来。
陈米松将“离婚登记须知”传真了一份过来,那上面提到要用黑色钢笔或圆珠笔签
字。她担心登记处万一临时没有黑色笔,可就抓瞎了。实际上她这种担心完全是多
余的。
临睡之前,她又反复叮咛了自己几遍:不许哭,不许哭,千万不能哭!明天无
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能现场掉眼泪,否则,人家一看立场不坚定,就不给办理,
那可就白忙乎了。还是赶紧的,一次性办完吧!她可不想再第二次走进那个离婚办
事处大门。她没那个勇气,也没有那么大的承受力。
早晨起来略微梳妆打扮。瞟一眼日历,见昨天的那一栏备忘录空格上写着:在
单位开出离婚介绍信。痛断肠。
在月坛公园大门对面,车子停下。毛榛在车里给司机掏钱,然后下车,出来。
陈米松在车门口迎接着她。
两个人现在面对面了。已经有两个世纪不见面的一对分居夫妻现在终于见面了。
陈米松首先受不住了,一见她,立即就哭了,转过脸去抹眼泪。毛榛的心也受不住
了,眼圈红红的,眼泪只在眼眶里打转。千般恨,万般怨,一见了面,还是受不了,
感觉上还是亲人,是那个认识了十八年、共同生活了十一年的亲人。就好像他们根
本不曾分开过,根本不曾离开过。这半年,这十个月,这足足跨越了两个世纪时间
的出走、分居,只是打了一场浑仗,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打,只是因为负气,谁也不
肯服输,不知道这一仗后果的严重性,就互相把对方推到深渊里,互相把对方推到
这里来,彼此要在这里团聚,为了分离而进行最后一次团聚。
陈米松擦干通红的眼睛说:“走吧,咱们进去吧。”
毛榛从后面看着陈米松,明显的,他瘦了,背也驼了下去,显得人像比从前矮
了许多。尤其穿了一身黑,更显得人小。但是她不觉得有距离,也不觉得有陌生感,
就像他们昨天还在一起吃饭睡觉、昨天还刚刚见过一样。毕竟,这是同床共枕了十
一年的丈夫啊!
他们没有说话。陈米松在前,毛榛在后,离开半步的样子。她已经没法和他并
肩走路,但是也没法拉开彼此间距离,步履走得很沉重,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
知道是一步一步走向他们俩的断头台。
她的心里很慌张,很害怕,想拉他的手,想象他们生活中无数次共同携手克服
危机时一样,紧紧拉他的手,靠在他的肩上。可是,她伸不出去手,已经不好意思、
不能够伸出手去。这两三年,他们的生活太平静了,没有危机需要克服,所以他们
很少拉手,感觉不到彼此的依赖和需要,尽管这种依赖和需要就发生在每天的日常
起居饮食当中。只是,没有家庭大事的时候,就感觉不到。
这却是他们最后一次联手,去完成彼此的分手。
一步一步拖沓,走得慢了。陈米松走着走着,眼泪又掉下来,噼里啪啦,也不
去擦。毛榛这时反倒坚强,没有落下泪来。通常,总是这样,他们俩偶有一方不顺
心、身体生病或遭遇不测时,总会有另一方变得坚强,给对方打气。这已经成了夫
妻间下意识的协调习惯。就像他有病感冒,她却从来不会同时染上一样,总是等到
他得完了,她才找个机会得。一个家,总得有一个人挺住啊。他们在一起的时间,
实在是太长了,什么东西,都能够心照不宣。
陈米松伤心得厉害了,眼泪不住地往下掉,他就用手背去抹。毛榛上前一步,
掏出包里的面巾纸递给他,说:“别哭。一哭人就不给办了。”
她并没有想到,其实,她在说这话的时候,还是在想着,我办的这个离婚手续,
是为了给你单位办的,是为了能够安妥好你陈米松,让你能顺利补分上房子,而不
是我们俩有什么理由非要分开,非要离婚不可。他们的离婚,完全是被他们自己逼
到这份上来的,也并不是人家单位要逼他们。
但是,说这些已经晚了。没有什么用。
陈米松也并没有意识到。他接过面巾纸,把眼泪擦了擦,没说什么话。她能感
到他的眼泪正在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就说:“要不,咱们先在这里转转吧?月坛公
园我还没来过呢。”
他没有表示反对。他们就在假山石那里中途折转了方向,不去奔向那个离婚办
事处,而是沿公园的甬路转起圈来,像是一对清早起来没事干闲着散步的夫妻,或
是一对逛公园轧马路的恋人。他们都各自穿着一身黑色衣服,因为北京这个年头流
行以黑色为酷,各自的身体型号经过一年的惨痛折磨后都有所变小,又都背着一个
巨大的书包,所以远看起来,更像一对穿着情侣装、逃学出来谈恋爱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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