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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东在镇政府门前的班车停靠点上了车。站在车门边,陈东又生出一份渴念来,回过头去,茫然四顾,企图瞧见那个牵念着的身影。却瞥见王校长手上提了什么东西,深一脚浅一脚地追了过来,一边高呼:“等一等,等一等!”司机以为是乘车的,引擎都已启动,又赶忙踩住刹车,让车子在原地稳住。

  王校长很快跑了过来,陈东这才看清楚,他手上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白色塑料油桶。王校长上气不接下气的,说的话就像要变天时,水里的鱼吐出的不连贯的气泡。陈东把这气泡连在一起,才弄清是这样的意思:“陈科长,我差点忘了件大事,这才赶了来。”王校长就这么鱼一样嘴上冒着气泡,把那沉甸甸的油桶递给陈东。陈东意识到了是怎么回事,当然不肯去接,说:“王校长你这是干什么?”

  王校长的气息渐趋平稳,他说:“这是从学生家长那里弄的茶油,货真,您一定得收下。”陈东身子往里一缩,伸手去拉车门,却被王校长一把挡住,他将油桶塞到陈东脚下。

  见王校长不是来赶车的,司机很不满地猛揿了几下喇叭,售票员也吼道:“不上车就躲开,要关门啦!”同时啪的一声把门拉上。陈东只得把手伸到窗外去跟王校长挥别。就见王校长仿佛一片枯干的黄叶,在被车子扬起的风尘中瑟瑟着,有些摇摇欲坠的味道。

  这趟车只到通渠县城,要回市里还得转车。好在如今个体中巴车多的是,不愁回不去。到车站门口去搭车时,陈东觉得手上的油桶很沉,低头一看,是那种二十多公斤的大号桶子。市面上茶油的价格,陈东还是清楚的,这桶油可是他半个月的工资数。就想王校长他们也不容易,为了学校的事情,要操这份心、费这份力。

  回到市里,已是华灯初上时分。提着茶油快进财政局宿舍区时,陈东心里头犯了嘀咕:要了人家的东西,又能给人办成什么事呢?综合科的确也是管资金的科室,可综合科的资金都是各行政事业单位缴存在财政专户里的,性质上是单位自己的钱。记得近几年市政府领导打着扶持企业的借口,逼着财政将这些钱融通给企业甚至个体户,结果大部分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搞得财政专户都快没法支付了。所以现在陈东是死活也不敢动这些资金了。

  自己不能解决人家的困难,只得去求行财和预算。当然也可直接去找海怀宝,这些支出科室都归一把手亲自管。何况海怀宝还挂着个支教的名。但陈东不知道海怀宝是什么想法,如果他一句话堵死了,再找科里就没戏了。科里是掌握了底细的,他们在做给下面追加经费的计划时,除了市领导和海怀宝特别打招呼的,必须造进计划外,还要给自己也留一点余地,这样多方兼顾了,海怀宝当然就会在计划表上画押。

  这么一想,陈东便掉转头,提着油桶去了建设银行的宿舍楼。行财科易科长的夫人在建行工作,易科长的家在那边。

  碰巧易科长在家里。陈东把油桶放到他家门后,说:“这是我支教的古马镇中学特意托我捎给你的。”易科长说:“这是怎么回事?我跟人家可没什么瓜葛。”

  因为是单位同事,说话没必要绕弯子,陈东直接说道:“人家当然是有事求你。”他顺便把王校长的报告拿了出来。易科长接过报告,说:“海局长不也挂了个支教的名吗?怎么不直接找他?”陈东说:“找他干什么?他的项目最后不也要由你给造册安排吗?”

  “你真滑头。”易科长笑了,指着陈东说,“有什么办法,财政经费虽然一天比一天紧张,但你也是代表局里下去支教,而且海局长也挂了大名,我一定重点考虑。”

  从易科长家里出来,陈东觉得今晚的事还办得有几分把握,心情就有些舒畅。估计此时回家,也没晚饭吃了,就选了一家还算干净的小店,要了一菜一汤加半斤米酒,自斟自酌起来。心想今天奔奔波波的,也有几分辛苦,但究竟可以对王校长有个交代了,犒劳犒劳自己也是应该的。酒因此也喝出了几分滋味。

  陈东本来没什么酒量,三两杯下肚,竟然就有了些微醺。微醺是酒中的至上境界,陈东的思维渐渐活络起来,忍不住去想,此时此刻若有人举杯同饮,那才有意思哩。只是这个人应该是谁呢?

  蓦然间,陈东想起了吕品。

  是呀,若吕品在,他恐怕不仅会醉酒,还会醉心哩。

  第二天陈东到科里打了一个转。

  小马把这段科里做过的一些事情,向陈东作了一个简单的汇报,然后将省财政厅下发的几个文件交给陈东,说:“这都是要您过目的,以后要按照这些文件办。”

  陈东把文件摊开,看一个,便在文件下面写上一个陈字,表示他已经阅过。看到最后,是省财政厅和省监察厅联合下发的关于加强预算外融通资金管理的文件,海怀宝已在上面签了字,叫科里严格执行。翻到正文,说是今后不许再向外借贷融通资金,谁外借就追查谁的责任。

  将文件读了两遍,陈东对小马说:“我估计也该有这么个文件了,这样的文件早就该下发的,预算外融通资金借得越多,今后的局面就越难收拾。”又叮嘱小马,“今后不管是市长还是书记签来的报告,都拿这个文件挡回去,否则综合科负不起这个责任。”

  将文件还给小马后,陈东去找海怀宝。

  海怀宝正好在局长室,见了陈东,很热情地说:“你来得好,我正在等你呢。”还起身给陈东挪过一把椅子。问了些支教点上的情况,海怀宝言归正传,说,“这次召你回来,就是想跟你商量商量支教方面的工作,看能不能来点新动作。”陈东说:“能有什么新动作呢?我们是财政部门,又派了支教人员,现在无非是拨点款子,支持他们一下。”

  海怀宝摇了摇头,说:“拨款那还不好办?只要财政有钱,几十万几百万,一张拨款通知单就划了过去。可这又有什么影响呢?我的意思是,支教不是支钱,不能老往钱上面打主意,得有一个好思路,思路正确,少花钱也能把事情办得有声有色、漂漂亮亮。”

  陈东还是不能明白海怀宝的意思。这大概就是领导不同于群众的地方。群众总是肤浅的,怎么想怎么说。领导总是深奥的,肚子里想的和嘴上说的,往往不是一回事,一句话可供你琢磨半天。这当然符合机关实情,群众人微言轻,如果说句话也绕圈子,谁耐烦听你饶舌?领导却不同,位高权重,咳嗽一声也是重要精神,精神当然要仔细琢磨,认真体会,这样才可能吃得透彻,心领神会,如果一听就能明白,那还叫什么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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