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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邓桂花几分迷惑,说:“我还了什么了?”杨登科说:“你不记得托前进转给我的那双鞋垫了?”邓桂花笑笑,说:“那算什么?又不值几个钱。”杨登科说:“我活到四十岁了,见过的经历过的也不少了,其实有好多东西是不能用钱来计算的。”邓桂花说:“你现在是有钱人了,所以才说这样的话。”杨登科说:“比在乡下做农民自然强些,吃穿不愁吧。”邓桂花说:“岂只强些,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啊,你以为如今的农民好做?”

  杨登科深知邓桂花这话不假。他耳边响起做过乡镇党委书记的李昌平说过的农村真穷农民真苦农业真危险的话,心里有些酸楚。还想起读中学时空着肚皮,挑了谷子到粮站去送爱国粮和公粮的情形来。那是物资短缺的年代,农民生产出来的粮食和牲猪,自己勒紧腰带不吃,先要无偿或廉价交了公再说。可到了物资过剩的年代,便没人再过问你的粮食和牲猪了,你走你的市场去吧,卖得掉你可拿回部分成本,卖不掉该交的税费一分不能少。杨登科当然不是希望回到过去那种名为计划经济实为指令经济的时代,那种指令经济只能将老百姓指到绝路上去。可一个文明社会,容得少数人通过种种渠道把黑钱洗到国外去,也要容得多数人能够活命,不然这个文明社会是文明不到哪里去的。

  又东一句西一句说了些闲话,不知不觉太阳就落到了后山。邓桂花站了起来,说:“登科你回去吧,我也该走了。”杨登科说:“我送你过了前面的山岔吧,见到你不容易。”邓桂花也不阻拦杨登科,抬步朝前挪去。杨登科跟在后面,无话找话道:“你家老杨怎么样?”邓桂花不想提及自己的男人,淡然道:“他还能怎么样?都快成废人了。”

  对当年抢走自己心上人的屠户,杨登科自然一辈子都是无法释怀的,尽管时过境迁,杨登科终于混成人模狗样,提到他时不无优越感,可杨登科还是忍不住口带讥讽道:“当年你家父母生死要把你嫁给他,我可是嫉妒得要休克了。”

  邓桂花听得出杨登科话里的分量,说“你就别挖苦他了,其实你要感谢他才是,是他成全了你。”杨登科说:“你这话倒也新鲜,是他把你从我手上夺走的,我不跟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已是便宜他了,还感谢他?”邓桂花笑起来,说:“当初你如果娶了我,你现在能有这样的好日子吗?”杨登科说:“你扯远了。”邓桂花说:“今天我来给你母亲祝寿,是个借口,我主要是想来看看你的老婆。我听前进说,你老婆人挺不错的,今天见了面,才知前进的话不假。你能讨聂老师做老婆,是你的福分啊。”

  这个道理确实还说得过去。杨登科觉得这女人的心地真是善良。

  两人不觉已来到山岔口。邓桂花说:“你回吧,不然聂老师要担心了。”转身要走。杨登科望着邓桂花微胖的背影,不知怎么的,鼻头一酸,又跟了上去,说:“我还送送你吧。”邓桂花站住,回头道:“别送了,再送就要到家里了。”杨登科说:“那就送你到家里。”

  邓桂花摇摇头,把手伸给他,说:“按你们城里的习惯,握个手,你就打转,好不?”杨登科点点头,听话地把手伸给了她。

  也是怪,都是四十岁的中年人了,杨登科触着邓桂花那粗糙的手掌时,还是情不自禁地颤了颤,似乎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邓桂花也受到了感染,身子禁不住软了软。杨登科于是顺势将她搂到胸前,一只手忙不迭地伸进了她怀里。

  杨登科有几分惊讶,一个四十岁的女人,别的地方都变得松弛了,那对乳房却鼓胀柔韧,风情不减,跟当年好像并没有什么区别似的。

  原来杨登科迟疑着不肯跟邓桂花分手,潜意识里是放不下这对让他念念不忘梦萦魂牵的乳房。杨登科满怀深情地抚摸着这对迷人的乳房,心里痴想,这个女人是不是因为我杨登科,才将这对乳房保护得如此完美?

  因为有了这么一次跟这对美丽的乳房的短暂却忘情的会晤,杨登科便觉得今生不再有什么遗憾了,松开邓桂花,转身回到父母身边。

  为母亲做了生日酒,在众乡亲前面赢得了好名声好面子,同时又跟二十年前的旧情人见了面,杨登科这次回乡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可第二天杨登科准备携妻儿回城时,又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没做,认真想了想,才想起应该到爷爷坟上去看看。跟父亲一说,父亲也非常赞同,说:“确实应该去看看,没有你爷爷的保佑,哪有你的今天?”

  准备好酒肉香蜡纸钱和爆竹,在父亲的陪同下,杨登科还有聂小菊和杨聂,一行四人出了门。沿村后小道走上两三里,爬上不高的山坡,没多久就到了爷爷坟前。坟场周围山势环抱,松竹掩映,而且前瞻开阔,远处青山如黛,绿水似带,对阴阳五行不甚了了的杨登科也觉得这是一个墓葬的好地方。

  杨聂是第一回到这里来,有几分好奇,又有几分疑惑,指指坟包,问杨登科:“爸爸,这里面的人是谁呀?”杨登科这才想起还没给儿子交底,说:“你的老爷爷。”杨聂说:“我的老爷爷又是谁呀?”杨登科觉得这个问题倒有一些意思,说:“你的老爷爷就是你爸爸的爷爷,也是你爷爷的爸爸。”

  杨聂想想,略有所思道:“我算是明白了,我的老爷爷是爸爸的爷爷,也是爷爷的爸爸,也就是说爷爷的爸爸也是爸爸的爷爷,也是我的老爷爷。有趣有趣,真是有趣。”

  说得几位都笑起来。笑过,大家一齐动手,燃香点蜡,设酒摆肉,只等烧纸钱,放爆竹,给爷爷下跪了。杨聂又开口了,说:“摆上酒肉,老爷爷会跑出来吃肉喝酒?”杨登科说:“哪有你说的这么肤浅?这是后人对先辈的祭奠和怀念。树有根,水有源,人是不能忘了祖宗的,祖宗是人的根本。”杨聂说:“是不是书上说的,没有历史就没有今天,没有过去就没有现在?”杨登科说:“也可以这么理解,无古不成今嘛。”

  杨聂还要刨根究底,杨登科难得跟他纠缠,说:“快过来跪下,准备给老爷爷磕头。”杨聂便学大人样,虔诚地趴到了坟前。父亲那边已点上纸钱,接着又燃响了爆竹。声响惊动了林间的鸟群,扑楞楞飞向另一个山头。

  爆竹响过,惊炸一时的山间复归寂静。

  聂小菊和杨聂磕完头,便站了起来,杨登科却依然一动不动跪在坟前。他相信爷爷是有灵的,一定知道他的爱孙正虔诚地跪在他坟前。他还相信爷爷一定听得见他不出声的倾诉:爷爷,我终于有脸面来看您老人家了!您可知道,为了您给我取的这个名字,为了您的殷殷期望,您的孙子这大半辈子是怎么过来的吗?干脆跟您实说了吧,您又不是外人,若是外人我还怕被他学了去呢。孙子其实也没有别的能耐,只有一条,就是该缩头时且缩头,不该缩头也缩头。具体说是小心翼翼为人,谨谨慎慎处事。白天低着眉顺着眼,晚上睡着了也不敢把脸拉长,以防万一被人撞见。在领导面前只说行字,在群众面前不说不字。能忍的气忍住了,不能忍的气也坚决忍住。能吃的亏吃了,不能吃的亏也强吃下去。宁可人负我,切莫我负人。这还远远不够,主要是我还学会了特别的招式,就是从来没把自己当过人。我知道自己太把自己当人了,人家就不会把你当人,你就永远做不成人,只有自己先别忙着把自己当人,兴许人家高兴了,才有可能把你当人。这样效果很快就出来了,人家不仅把我当了人,还让我当了副主任,就是您老人家希望的登了科,或者说是入了品了。爷爷我真得感谢您,不是您给我取了这个芳名,不是您对我寄予厚望,不是您冥冥中瞪着一双老眼督促着我鞭策着我,这一辈子我也许就不思进取,得过且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至今一事无成了,哪有现在的人模狗样?……

  这么无声地倾诉着的时候,杨登科的脑袋一直非常陶醉地埋在青青的草地上,看上去就像一只满怀激情的山鼠,发现了地里的美食,恨不得几下钻进去。过了老半天,山鼠一样的杨登科才终于抬起了头,对着站在旁边的老婆儿子和父亲笑了笑。不想三个人都忍俊不禁了,杨聂指着他的鼻子,乐道:“爸爸,你的脸……”

  杨登科伸手在脸上一抹,竟抹下一大把泥土和草茎。这些泥土和草茎潮糊糊的,原来是杨登科的热泪外加鼻涕口水充当了黏合剂的作用。

  这天杨登科看来确是动了真情了。而他悲壮的情怀已化作滚滚热泪挥洒在爷爷坟前,他竟然毫无察觉。

  祭完爷爷,祖孙三代人便离开坟场,开始往山下走。聂小菊告诉杨聂:“你知道不,你爸爸的大名就是你这位老爷爷取的。”杨聂说:“那一定有什么用意吧?”聂小菊说:“你问你爸爸好了。”杨登科正要开口,父亲替他回答孙子道:“登科登科,就是要让你爸爸登科进仕,升官发财,封妻荫子,光宗耀祖。懂了吧,孙子?”杨聂说:“原来爸爸做上了主任,还是托了老爷爷的福。”说得一家人开心地笑起来。

  下了山,父亲回头望望高耸的山势,对杨登科说:“登科你知道这座山叫什么山么?”杨登科站住,仰望着山头,说:“不是叫紫云坡么?小时我们都是这么叫的。”父亲说:“其实还有一个名字,不过只有你爷爷辈以上的人才知道,后来便没有人能叫得出来了。”杨登科说:“是个什么好名?”父亲朝山上指指,说:“你瞧瞧,这座山是个什么形状?”

  杨登科眯眼瞄了半天,觉得山形也普通,并没什么特殊之处,一时看不出名堂,只得请教父亲。父亲说:“你看像不像一顶轿子?”

  经这一提醒,杨登科也似乎看出来了,整个山形真像一顶活灵活现的轿子,圆形的轿顶,方形的轿身,还真是那么回事,越看越像。还有自山腰处往两边延伸而去的山岭,则是轿杆无疑了。杨登科心头怦然一动,说:“那该叫轿顶山了?”

  父亲笑着点了点头,说:“你爷爷生前就跟我说过,只要把他葬到轿顶山上,你们这代人肯定有轿可坐。你现在不是已经做了官么?也算是坐上了轿子了。”

  杨登科一时默然了。他明白爷爷和爸爸他们心目中关于轿子的真正含义。众所周知,过去的人只有做了官才有轿子坐,没做官便只有抬轿子的份。所以一代代人千百年来都做着同一个梦,就是能做上官,坐上轿子。现在没有轿子了,改成小轿车了。不过除了近年有钱人购了私家车之外,也只有做了官的人才坐得上小轿车。尤其是将小车叫成小轿车,跟轿子一样都姓轿,这实在是挺有意味的,说明官员坐小轿车跟坐轿子是一回事。

  由此杨登科想起这世间之人,其实就是两种人,一种是坐轿的,一种是抬轿的。远的不说,就说杨登科呆了二十多年的机关吧,除了坐轿的和抬轿的两种人,那是再也找不到第三种人了。说具体点,机关里就领导和群众两种人,领导是坐轿的,群众是抬轿的。机关里有不少科室,科室里也只有科室领导和科员两种人,科室领导是坐轿的,科员是抬轿的。不过坐轿的和抬轿的,又因不同时间不同场合和不同对象互为转换。比如科室领导,在科员那里无疑是坐轿的,到了局长那里便成了抬轿的。局长在科长主任那里是坐轿的,到了书记市长那里又成了抬轿的。而书记市长在局长那里是坐轿的,到了更高的领导那里自然也成了抬轿的了。由此说来,大小官员们要做的事情实在是再简单不过,天天不是抬轿就是坐轿。不过不论抬轿坐轿,心里都是打着主意的。现在给别人抬轿,为的是以后自己坐轿。坐了轿还要去抬轿,为的是扔掉屁股下低级的轿,换成更高级的轿。

  世上只有坐轿的人才有轿子,抬轿的人将轿子抬好了,抬到位了,坐轿的人自然就会给抬轿的人一顶轿子,最后抬轿人终会成为坐轿人。一个简单的道理,如果不抬轿子,那是一辈子也别想坐上轿子的。就是最终坐不上轿子,能抬一辈子的轿子也是你的福分。抬上了轿子,就归到了坐轿人的门下,就有了保护伞,至少一辈子衣食无忧了,不信可讨教那些有些阅历的人,他们肯定只见过争抢轿子抬的,还没见过谁好不容易谋到了抬轿子的美差,或怕抬轿子出力吃苦,或遭抬轿子的同行挤兑,或被坐轿子的人不时踢上一脚两脚,而负气扔了轿杆走人的。

  杨登科自己抬了二十年的轿子了,对此自然深有同感。不过他是媳妇终于熬成婆,好不容易做上了副主任,也算是坐轿的了。但他非常清楚,坐了轿子还不能忘乎所以,还要更买力地抬轿子,把该抬的轿子抬好了,以后自己才有可能坐上更好的轿子。

  这么奇思怪想着,忽抬头,已到了村上。

  杨登科也有些弄不明白,今天本来是给爷爷去上坟的,忽然间思维就变得如此活跃起来,生出这么些不着边际的念头。他想,若照这样胡思乱想下去,说不准哪天自己一不小心就会成为大思想家和大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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