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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不想这文章并不是你想写就写得出来的,雷远鸣熬了两个通宵,桌下的篓子里已经扔了半篓子纸团,也没写成一段满意的文章。他想学严部长的风格,由远至近,准备先写写公园远处的紫江,可那紫江也就是紫江,除了江水还是江水,两句话就写得干干净净。想写写山包上的亭子,那亭子除了几根柱子也没什么稀奇的。不写紫江也不写亭子,那就写公园里的树木吧,那里树木可多呢,有梧桐有樟树有松树有槐树,还有桃李杏梨,雷远鸣把它们一一记录了下来。可回头一瞧,这哪里是文章?纯粹是一堆会计做出来的流水账,一点文采也没有。雷远鸣没辙了,大骂自己蠢猪。骂过了又深为自己悲哀,心想自己这个副书记看来做到头了。雷远鸣是个硬性人,骂归骂,但却不甘心。于是他骂一阵又停下来写几句,写几句又骂一阵,这样写写骂骂,骂骂写写,一直折腾到第二天早上,终于还是枯肠搜尽不成篇。

  上班时间已到,雷远鸣扔下纸笔,夹了公文包往市委办公楼走去。来到办公室门口,一位副书记见他脸色灰暗,眼睛里都是血丝,就笑他,晚上是不是家庭作业做多了,影响了休息。机关里说家庭作业是有特定意义的,是句玩笑话。雷远鸣就不好意思地笑道,这么大年纪了,哪像你们年轻人劲头那么足!我是晚上喝多了浓茶,失眠造成的。走进办公室,给组织部打了两个电话,问了问接待严部长的一些准备工作的情况,又翻了一会儿报纸,觉得头有点晕,就回家准备补一阵瞌睡,并跟家里人说,不要打扰他。

  一觉醒来,已是中午。下床来到桌前,瞥见桌下那个扔满了纸团的篓子,想起昨晚一个通宵都没写出几句话,雷远鸣又对自己生起气来。莫非这文章写不出就写不出,就这么算了?雷远鸣这大半辈子还没被什么事情难倒过,想不到这一回竟然被一篇狗屁文章逼得走投无路。雷远鸣生了一会儿气,吃了点中饭,正要出门,这时他老婆拿过一本杂志,对他说,你看这本杂志,里面有一篇文章的作者叫做佘祖斌,这是不是你中学的同学佘祖斌?雷远鸣身上的某一根神经就动了动,赶忙拿过文章粗粗看了一下,一拍大腿道,没错没错,就是那个佘祖斌。雷远鸣的老婆见他这个兴奋样,奇怪地说,又不是你写的文章发表了,你激动什么?雷远鸣说,你知道个屁!

  这天晚上雷远鸣早早吃了晚饭就上了佘祖斌的家。临出门时,他还从杂屋房里拿了两瓶也不知是哪位马屁精送来的五星级浏阳河酒,藏到了皮夹克里。雷远鸣的老婆深感意外,从雷远鸣在县里做县长书记开始,就只有人家往他家送这送那,还从没见过他从家里提了东西往外送的,这不是这个世道出了毛病就是雷远鸣神经发生了错乱。她用异样的眼光望着他说,你这是干什么?是去上你干爹干妈的门,还是去拜见你新认的岳父岳母?雷远鸣不理她,匆匆出门下了楼,也不叫自己的小车,打个的士一溜烟就到了文化馆。

  佘祖斌是文化馆多年的馆长了。佘祖斌跟雷远鸣是同乡人,从初一开始就在一个班上读书,一直读到高中毕业。佘祖斌家里穷,他因而非常懂事,学习用功,真可谓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成绩最差时也是班上前三四名,平时总是他独拔头筹。至于学校搞什么活动,他能躲掉的尽量躲掉,万一躲不掉也是虚与应付,身在曹营心在汉,根本不当回事。他的志向是高中毕业考北大清华。不想高二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学校停课闹革命,佘祖斌只得回家扛起了锄头。雷远鸣则不同,对读书始终没有多大的兴趣,成绩老是排在后面几名,“文化大革命”对他没一点影响,相反给了他不少抛头露面的机会。他社交能力强,班上要搞什么集体活动,只要他出面组织,就搞得红红火火。恰逢部队到学校来招兵,雷远鸣第一个报名去了部队。

  若干年后,高考恢复,三十岁的佘祖斌边劳动边复习。以高分考取了南方一所名牌大学,四年后分回临紫文化馆做了文化专干。这时雷远鸣也从部队转业回到了临紫,但他不是空手回来的,已是一位副团级干部,而且口袋里还背着一纸某军校的大专文凭。虽然部队转地方后要降半级使用,他只在机关里谋得一个小小的科长职务,但其时中央下了文件,各级干部要年轻化知识化,雷远鸣两者兼而有之,被组织部门选中,先做了一年多的机关里的副局长,接着又下县做了副书记,继而县长区长书记的一路干下来,很快又水到渠成地做了市里的领导。

  回过头去看佘祖斌,他虽然把自己文化专干的工作做得十分突出,同时在全国各地报刊杂志发表了几十上百万字的作品,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馆里那些干了多年写了多年也没干出什么名堂写出什么名堂的馆长副馆长们,见佘祖斌这么卓尔不群,心里很不是滋味,处处压制他,文化局要提他做副馆长他们都屡屡从中作祟,直到这些馆长副馆长们都一个个退了休,才皇帝轮流做轮到了佘祖斌的头上:这时他都快五十岁了,已经对什么都看得很透很淡,工作上得过且过。只偶尔写点消遣文章,聊以自慰,同时也换点小稿费,囊中羞涩时以小补家用。

  对于世事,佘祖斌当然也不是全然不知,比如他中学时的同学雷远鸣什么时候做了县长书记,什么时候做了市委领导,他从地方上的电视报纸里也能略知一二。有几回雷远鸣还打电话通知他去吃顿饭,叙个旧什么的,每次佘祖斌都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找借口推辞掉了。他不是不想续上这份同学旧谊,这对他绝对只有好处而没有任何坏处,比如文化局就还空着一个副局长的位置,他如果跟这位老同学多来往两次,他就是不开口,雷远鸣也会酌情考虑的,他一个分管党群的副书记,这样的事还不就是一句话?但不知怎么的,佘祖斌就是迈不开这第一步,一直躲着这位风头正健的旧时同学。

  这一回,佘祖斌可是想躲也躲不了,雷远鸣亲自跑来敲开了他的家门。当佘祖斌把门打开,看到站在他面前的竟是堂堂市委副书记雷远鸣时,就别提有多惊讶了。他双眉高耸,两眼圆睁,嘴上嗫嚅道,是是是你?只见雷远鸣面带春风,眼含微笑,朗朗道,是我,老同学你还认得吗?佘祖斌慌忙说,认得认得,堂堂市委的大书记谁不认得?雷远鸣说,既然认得,那你总得让我进你家里看看吧?佘祖斌这才发现自己堵在门口,竞忘了邀客人进屋。于是深深地躬了身子,把雷远鸣请进来,一边嘱咐妻子端茶上烟拿水果。

  雷远鸣也不客气,拿起杯子喝下一口热茶,顺手掏出身上的两瓶五星级浏阳河放到桌上。佘祖斌见过这酒,不下两百元一瓶,两瓶酒是他半个月工资,或者说是他六七篇文章的稿酬。他感到很不好意思,惭愧地说,雷书记你来了我已经受宠若惊了,你还要拿这么昂贵的酒,不是更让我手足无措么?雷远鸣笑笑,实话实说道,你放心好了,这酒也不是我雷远鸣买的,是别人送的,我也喝不了那么多,请你给我帮个忙。佘祖斌心想这姓雷的还坦率,只是他跑到我这里来,大概不仅仅是因为酒喝不了那么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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