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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小魏本来是想提醒他,《红楼梦》开篇,曹雪芹就留了四句诗,其中便有一个痴字。现在听他说没读过书,只好说:“看过电视连续剧也行。里面有一场黛玉葬花的戏,有没有印象?”龚副局长敲敲太阳穴,点头道:“有些印象。林妹妹扛着花锄,提了篮落花到山前去掩埋,同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了大半天。只是我一直不明白,花开花落是个自然现象,林妹妹吃饱了撑着没事做,埋花玩玩也就罢了,哪里犯得着又哭又啼的?”

  这可是个红学问题了,小魏知道跟他说不清楚,笑道:“林妹妹哭也好,啼也好,你别管那么多。你还是先考虑考虑你的诗去哪里找。”龚副局长说:“我正要问你呢,林妹妹葬她的花,我找我的诗,这是两码事嘛,你扯到一起去干什么呢?”小魏说:“不是两码事。林妹妹当时就是用诗来哭诉的。”龚副局长明白过来,说:“你是说林妹妹的哭诉里有带痴的诗句?”小魏说:“是呀,你就到那里面去找便是。”

  龚副局长一下子泄了气,却怪起林黛玉来:“我最见不得的就是林妹妹天天神经兮兮,以泪洗面的样子,还是薛宝钗通情达理,有些逗人喜欢。因此看电视时,林妹妹葬花那场戏我也就不怎么在意,哪里知道她哭了些什么?”小魏说:“林妹妹那段哭诉里,有两句可非常有名,莫非你一点印象都没有?”龚副局长说:“那是不是麻烦你再说明白点?最好是说说那两句诗开头几个字,也许我能拼得出来。”

  两句诗不过十几个字,将开头几个字都说了,后面还用得着他来说什么?不过小魏还是提醒道:“侬今葬花……”

  大家不干了,立即打断小魏,叫嚷道:“哪有小魏这么提示的?你再往下提示,三碗太阳就得由你本人来喝了。”小魏只好朝龚副局长摊摊手,说:“众怒难犯,这我可没法了。”

  龚副局长自知理屈,不好再逼小魏,嘴里一遍遍嘟哝着“侬今葬花”四字,就是接不上后面的词句。原来这前人的诗词,不知道就不知道,哪是如龚副局长刚才所说拼得出来的?大家就起哄,说这回怕是连李白都救不了你了,快把三大碗太阳喝下去吧。尤其是贾副局长,刚才被嗔字害得喝了碗太阳,现在心里还窝着火,借机嘲讽起龚副局长来:“你那个痴字,小魏几乎都脱口而出了,你还说不出来,干脆找根索子,将自己了结了算了。”

  小魏已筛好三大碗亮花花的酒鬼酒,摆到桌上。

  原来龚副局长军人出身,大半辈子了,也没啥别的爱好,就喜欢这两口。李总办公司的,免不了经常跟质监局打交道,不用说早知道龚副局长就这么个德性,今天才特意让小魏设了个圈套,好让他过足瘾。果然见了酒,龚副局长的眼睛顿时放出绿光来,用不着催促,伸过手,端碗开喝。第一碗像喝井水,脖子一仰就下了喉。第二碗慢了半拍,咕噜咕噜,没两下也灌了进去。

  两碗酒自然还不足以放倒龚副局长,可他已耳热心跳,红眼惺忪。这正是酒徒最上劲的时候,谁想拦住不喝,都是没法拦住的。只见龚副局长又端过第三碗,一口全下了肚。

  这种青瓷碗至少能装半斤酒,加上开席时拿杯子喝进去的,龚副局长肚子里的酒快接近两斤了。他的酒量也就一斤半左右,今天喝的匪酒,又来得猛,所以第三只碗才松手,龚副局长便乾坤颠倒,云翻雾滚,头一歪,缩到了桌子下面。大家笑起来,说酒匪碰到了匪酒,不醉不倒,又怎肯善罢干休?

  贾副局长还忘不了那个嗔字给自己带来的羞愧,又开始贬损龚副局长,说:“今天他哪是被酒放倒的?明明是被那个痴字放倒的嘛。也是白费了小魏的苦心,将‘侬今葬花’都说了出来,他还发痴,接不下去。却还要妄议红楼,说最见不得林妹妹天天神经兮兮,以泪洗面的样子,只喜欢通情达理的薛宝钗。他哪知道曹公演义红楼,首先要写的就是宝玉和黛玉两玉,他塑造的大观园里包括宝钗在内的众多女子,其实都是用来陪衬黛玉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没有黛玉在先,哪来宝钗于后?何况黛玉以泪洗面又不是没有原由,她父母早亡,又没兄弟,无姐妹,寄人篱下,遭人冷眼,不知日后是何结局,偏又体弱多病,除了宝玉再没人真心疼她。因此见了落花,不免想起自己的凄凉身世,才葬花于泥,吐出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的悲诉。”

  贾副局长说出这带痴字的诗,无非要挽回自己因嗔字失去的面子。可他兴犹未了,又继续说道:“人说一切景语皆情语,看去黛玉伤的是花,哭的是花,葬的是花,其实她伤的哭的葬的都是她自己。可惜今人变得越来越世俗,每每论及红楼,便对黛玉不屑一顾,颇有微词。怪不得曹公红楼开篇就说: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红楼梦》问世那么久了,红学研究搞得轰轰烈烈,真正能解红楼真味的,又有几人?”

  见贾副局长又说出带痴字的诗句,有人就说:“刚才贾局长摸着白字就好了,免得龚大局长这么一大把年纪,还得辛辛苦苦钻桌子。”大家纷纷笑起来,重新开喝。

  贾副局长他们高谈阔论的时候,冯国富忽觉腹内翻动,悄悄起身,去了卫生间。也许是离开组织部后,吃夫人做的饭菜吃习惯了,政协会议期间在外多吃得几顿,肠胃有些不太适应。好在卫生间里空着坑位,救了他的急。正处惬意之间,忽闻手机铃声响,伸了手往衣兜里掏去,不想隔壁坑位上传来说话声,原来是李总在接电话。

  李总的声音不是太高,冯国富却听得真切。好像是花花公司的人打来的告急电话。原来省里最近开了个农村减负工作电话会议,各有关部门要坚决贯彻执行新出台的市场准入制度,规范农用资料的生产经营,以切实减轻农民负担。这种会议最受政府职能部门的欢迎,因为他们又有了罚款收费的充分借口。于是会议一结束,市质监局就由分管领导龚副局长具体负责,抽调精兵强将,组成多个专门检查组,身穿蓝制服,手拿罚款单,风风火火开赴各农用资料生产企业和经营销售网点,进行地毯式排查过关。检查组的人到达花花公司时,员工们正在曾副经理的调度下,忙着生产和往外发货。见了质监局的人,曾副经理不敢怠慢,赶紧放下手头工作,出面周旋,一面抽空电话报告政协会上的李总,要他速回公司,把阵脚稳住,不然坏了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要在以往,接到这样的电话,李总早双腿发软,浑身哆嗦起来。可今天他从容多了,不紧不慢对曾副经理说道:“你告诉质监局的同志,说我暂时回不了公司,你代我向他们问个好。”曾副经理急得都要尿失禁了,说:“这个时候你不回来,叫我怎么办?他们把公司给封了,你可别怪我不中用。”

  李总声音稍稍提高些,骂道:“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就像死了爹妈似的。你告诉他们,我正跟他们的龚副局长在一起,他老人家喝高了,已下了桌子,我得给他去买醒酒药。”也不等对方再啰嗦,合上了手机。

  听得悄然蹲在隔壁坑位上的冯国富不出声地笑起来,暗忖李总这一招肯定能管些用。又想李总如果没做上这个政协常委,没机会请龚副局长喝这种酒,那么今天接到公司的电话,他说起话来,怕就不是这么个口气了。

  冯国富回到包厢后,大家又喝了两轮,才住了杯。下午属于提案撰写时间,委员们不必集中,李总又安排各位到楼上的娱乐中心去洗脚按摩。只有龚副局长仍酣睡不醒,李总将他交给小魏,说:“服侍得龚副局长舒服了,这个月你的钱包也会跟着舒服。”

  冯国富究竟身份不同,没有跟他们上楼。李总也不勉强,送冯国富下楼后,又招招手,看着他的车开走了,才复上楼去招呼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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