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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任


  再过一个多月,财政局马局长就满打满算五十八岁了。

  这是一个重要的年龄标志。机关里有一种通俗的说法,叫做七不进八不留,这对于身为财政局一把手的马局长来说,便意味着政治生涯的结束。用马局长自己的话说,他已进入倒计时,马上要交出屁股下的座椅了。

  为此,马局长心头多少有些失落。在位两届,整整十年,马局长没日没夜地忙碌,全市财政收入从十年前的四个亿,提高到十二个亿,增加了两倍,财政局本身也兴建了办公大楼,修了职工宿舍。这些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马局长也因此为人瞩目。可现在一下子要削职为民,有干劲、有能力却没地方使用了,他能接受得了吗?

  但马局长是个明白人,他知道这是自然规律使然,没有什么不光彩的。从另一个角度说,在这么一个显要位置待了这么多年,没有马失前蹄,较之那些纷纷翻船的同僚,也算是功德圆满了。五十七八是党政要员的坎儿,都说:“五十七,五十八,不进牢门趴地下。”说的也不是没一点儿道理,有些人就信奉“权力不用,过期作废”的信条,在退位前总要大捞一把,结果东窗事发,硬是迈不过坎儿。

  想想自己已开始交班,就要稳稳当当跨过这个坎儿了,马局长多少感到一丝安慰,略显老态的脸上不觉露出几许自得。

  谁知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麻烦出来了。

  纪检委把马局长喊了去。

  上个星期,组织部长已跟马局长打过招呼,近几天要和他聊聊。马局长知道聊聊的意思,无非是要他顾全大局,不折不扣退下去,把权力交给年轻人。他也就在心里准备好了,等候部长的召唤。但马局长万万没想到,召唤他的是纪检委书记。

  马局长赶到纪检委,余书记正在办公室等候他。余书记是老常委了,当年确定马局长为财政局长人选时,余书记是投了赞成票的。这说明余书记对马局长还是有好感的,两人之间没啥疙瘩。因此马局长落座后,余书记少了迂回,开门见山对马局长说:“老马,你得接受组织审查,你在心理上恐怕要有所准备。”

  马局长知道纪检委找他,无非因为两件事:一是解决点办公经费,二是有关违纪问题。在路上,马局长就揣摩过了,他上个星期才给纪检委拨了5万元电脑购置费,此时找他伸手不大可能。剩下的就是第二点了。

  这几年,这种事情也不是一次两次遇上了。远的不说,就说上半年周转金的事,有些科室硬是不听招呼,违反财政纪律,把周转金借给个体老板,借款人因诈骗案锒铛入狱,周转金也就成了烂账。有人将此事告到纪检委,纪检委先找到马局长,马局长当然得承担领导责任。还有国债办和分管国债的副局长集体私分国债利息的案子,尽管他自己分文未得,事前也没谁给他透露过任何消息,但事情发生在他的局里,想把责任推卸得干干净净,那是不可能的。

  然而,这下听了余书记要他本人接受审查的话,马局长心里还是有点承受不了。但马局长还是镇定了一下,他说:“余书记,你直截说,我到底有什么问题?”

  余书记说:“有人举报你受贿。”

  马局长疑惑道:“受贿?”

  余书记点点头。

  马局长沉吟了一会儿,抬头望着余书记说:“我希望组织上加紧调查,在我退下去之前把问题弄个清清楚楚。”

  几年前,位于市郊的铅笔厂曾是市财政局的财源建设联系点,财政局的马局长到铅笔厂去考察财源项目时,看过厂里的账簿。账是一位姓方的老会计做的,字迹隽秀,账目清楚,跟新颁布的国际通用会计制度衔接得很好。马局长对方会计印象不错,他为企业有这样的好会计而深感慰藉。

  不想几年下来,方会计退休了,铅笔厂也因管理不善和产品销路滞涩,濒于倒闭,工人只能下岗,连供销科那位相当能干的女科长唐桂娥都离厂做了捡破烂的营生。方会计那顶班进厂当了工人的儿子,也因厂里境况不佳,每月120元的生活费都保证不了,家里的日子日渐窘迫,眼看已经熬不下去,方会计无计可施,从储蓄所取出2000元退休金,厚着脸皮去找马局长。

  方会计知道自己跟马局长仅一面之交,按理是找不上人家的,但他一个企业的退休会计,没有任何靠山,真不知找谁好,只能去马局长那里碰碰运气。不想马局长不折不扣,满口答应帮忙,说有消息再告诉他。方会计当时感激不尽,只差没给马局长磕头了。方会计在衣兜里掏了半天,掏出那二十张百元钞票,往马局长手里塞。马局长哪里肯接,虎着脸说:“你要是放下钱,你儿子的事就不要找我!”

  方会计没办法,只好把钱又放回自己的口袋。马局长送方会计出门时,深有感触地对方会计说:“方会计呀,你可是我见过的账目记得最好的会计。我们在财政部门工作的人,看到会计的账记得好,心里就高兴。”

  闻言,方会计心里就暖和如春。可一走出马局长的家,想起马局长既然不肯收钱,这事恐怕是没戏的,方会计立即就泄了气。细想也是的,你跟人家没啥瓜葛,人家在这退休前的短短几个月里,忙自己和亲戚朋友的事都忙不过来,还顾得了你吗?

  事情也就是这样不可思议,没有任何的可能性,也不敢抱什么希望的事偏偏又能成。

  就在方会计把马局长的承诺快要忘掉了的时候,马局长把方会计喊了去。方会计心跳如鼓,赶到财政局,见局长室里办事的人很多,他就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外,不好意思去打搅马局长工作。直到办事的人陆续走了,方会计才敢进门,细着声喊了声“马局长”。马局长请方会计坐在墙边的椅子上,然后说道:“方会计,算你儿子有运气,劳动局下属的劳动服务公司正好有一个岗位,劳动局已把你儿子的档案从厂里调了过去,明天就让他去报到上班。”

  方会计先是一愣,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接着就老泪纵横了。他只激动地说了句:“马局长,您真是我儿子的再生父母……”喉咙便咕噜着哽住了。

  现在方会计的儿子已经是劳动服务公司的正式职工,这当然是一个比铅笔厂要强许多的单位。一高兴,方会计因胆囊炎而戒了三年的酒又忍不住开了戒。他要老伴炒了干牛肉和卤豆腐,把儿子、儿媳和孙女一齐喊到桌上,打开戒酒前曾储下的老牌昭陵大曲,跟儿子对饮起来,任老伴在一旁不停地唠叨:“少喝点儿,少喝点儿,看你是酒要紧,还是老命要紧。”他也不理不睬。

  酒过三巡,儿子把杯子往桌上放稳,对方会计说:“爹,我这工作没有马局长,恐怕是想都不敢想的事。你知道吗?等着占我位子的人至少有一打,其中包括劳动局副局长的小舅子,要不是马局长给劳动局解决了15万元的维修费,我无论如何也是进不了公司的。”

  方会计也放下了杯子,说:“是呀,你这一辈子可以忘记你的爹妈,也不能忘记马局长啊!”

  儿子说:“这当然,可我们不能光嘴上说得好呀。”

  方会计说:“我也是老琢磨,如今人们办一件调动工作的大事,尤其是从企业调进好单位,不花个几万,是想都不敢想的,而我们得了人家的大恩大惠,却不表示点意思,心里总觉得有愧啊!”

  儿子说:“给他钱他不肯收,那又该怎么表示呢?”

  方会计说:“你让我再想想办法吧。”

  说着,方会计一仰脖,把杯子里的酒倒进了喉咙。方会计觉得肚里热乎了许多,脑袋瓜子也跟着活络起来。他很兴奋地对儿子说:“屋里不是还有一瓶老牌昭陵大曲吗?你给我拿出来。”

  儿子说:“你还要喝?”

  方会计说:“你别管,照办就是。”

  儿子把昭陵大曲拿了出来。方会计接过来,打开纸盒,往里面觑觑,又盖上。他那满是皱纹的脸上嵌着的一对眼睛闪着一丝得意和狡黠。

  马局长认为自己是清白的,所以余书记找过他后,他照常上自己的班,力求把该处理的事处理妥善,好无牵无挂地退位。但情绪多少会受点影响。下班后,他把等着送他回家的司机打发走,自己一人在办公室待了一会儿,才走出办公楼。他想绕道从河边那条偏僻的石子路步行回家,借以清理一下自己凌乱的思绪。

  马局长弄不清是谁兴起的波浪。事实上他不想也没有必要弄清。不过他心里明白,肯定是局里人告的状。明摆着,在位十年,做的善事不少,但恶事也会有几件。去年落实机关三定(定编、定岗、定人)方案时,他就把几位占据着重要位子,工作上不去但群众的反映就上去了的科长挪开了,惹得他们牢骚满腹,恨不得在他身上捅几刀。只是他稳稳地待在局长的位子上,那些心里恨他的人惧他三分,轻易不敢动作,现在马上要退了,拔毛的凤凰不如鸡,人家的胆子还不大起来?

  这么胡思乱想着,马局长心头就免不了有些烦躁。连脚下的步子都没那么稳健了,一只脚踩空,差点掉进水坑里。好在很快就转出了石子路,到了自家宿舍楼前的斜坡下。马局长叹口气,远远地望一眼自家的阳台,一猫腰,往坡上爬去。

  上完坡,就是一堵围墙,绕着围墙走两分钟,就到了大门边。马局长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他的目光投到墙外的垃圾堆上。那里有一个衣衫破旧的妇女,手里拿着一根不长的竹棍,正在垃圾里拨弄着。收获总是少不了的,妇女不时要在垃圾里摸索到一两件物品,塞进身旁的蛇皮袋里。每每这时,马局长就看见妇女的眸子流露出闪亮的光彩来。马局长心上就生出一份感慨,他想,别看她是在拾破烂,却自由自在,乐在其中,没有烦恼和苦闷,又不乏收获的喜悦。

  进屋之后,马夫人已做好晚饭。可马局长没有食欲,低头进了房里。他脑壳里依然留着拾破烂的女人的影子。他受到了启发,于是打开抽屉,翻找了一阵,像捡破烂的妇女一样,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

  这是一叠参差不齐的发票。这几年他家集中花了一些钱。为了减轻妻子的劳动强度,他替她换了全自动洗衣机,尽管妻子总怨这种洗衣机洗不干净东西。孙子要看动画片,彩电由二十一寸换成了三十四寸。儿媳、儿子喜欢哼几句流行歌曲,他又购了卡拉OK机。家家户户搞装修,争豪斗富,他也铺了木地板,吊了二级顶。好在这些他都留下了发票,几十年的耳濡目染,让他懂得了防患于未然的道理。

  但马局长又想起一件事,就是那年投资公司设在广东的分公司给他的1万元红包,他曾通过邮局汇了回去的,可一时竟找不到汇票的存单了。

  马局长一急,额头上就渗出了汗珠。

  这时候门铃很震耳地响了起来。是谁呢?马局长感到迷惑,有些思量不透。马局长陡然想起,这段以来,这门铃鸣响的频率已是越来越低。

  从前似乎不是这样,从前不管他在不在家,门铃总是响得格外勤快。按门铃的人,自然有来谈工作的,但大部分是来求他给办事,手中自然少不了有轻有重。马局长当然不能拒人于千里之外,他的原则是内外有别,适可而止。事情办不了的,关系不熟的,无论礼金还是礼品,一概不收。办了事而又知根知底的,比如本局交往融洽的职工和县市区财政部门提的烟酒水果之类,他会酌情收一些。不收一些是瞧不起人,没有人情味,人家在背后不但不会说你清正廉洁,还会说你婊子婆充正派,收大礼收惯了,看不上人家的小礼。马局长不想让人难堪,从而得罪人。但有一条小原则必须坚持,那就是票子,无论多少,坚决不收。因此,在现在这种风气之下,马局长认为自己的分寸还是把握得恰到好处的。

  好在临近退休的这两个月,再没谁上门了,马局长虽然也感到冷落,但有一个好处,就是清静了许多。那么今晚会是谁呢?不会是送礼人了吧?如果不是送礼人,又是什么人呢?

  马局长心里忽然忐忑了一下。莫非是专案组登记财产来了?难道他们的动作这么快?

  这么想着,马局长就不自觉地站了起来,准备去开门,却见夫人已从厨房出来,不慌不忙朝门边走过去。马局长立刻又释然了,他想起那句老话,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

  更何况现在刚断黑,没到半夜,马局长又想。

  从局长楼前的墙下经过的方会计,一眼就认出了还在垃圾上不停地拨弄的妇女,就是他们铅笔厂供销科那位女科长唐桂娥。

  方会计在垃圾旁迟疑了片刻,以为唐桂娥没发现他,准备避了她走开,不料唐桂娥却在后面喊了声“方会计”。方会计只好刹住步子,回头,故作惊讶地说:“哎呀,原来是你!看我这不中用的眼睛,从你身旁经过都没看出来。”

  唐桂娥朝方会计面前挪了一步,望了望他手中用食品袋提着的昭陵大曲,脸上露着怪异的笑,说道:“方会计莫非到楼上去送礼?”

  说着唐桂娥的下巴朝局长楼方向抬了一下。

  方会计觉得脸上有些微烧,提着昭陵大曲的手下意识地往身后藏去,似乎要躲过唐桂娥锐利的目光。如今请客送礼并不是什么稀奇事,是犯不着缩手缩脚的,但方会计这方面的经历毕竟不太丰富,不免有些拘束,结结巴巴地对唐桂娥否定道:“哪里,我买了酒,待会儿自己回去喝。”

  唐桂娥就笑了,说:“你别瞒我了,你儿子进劳动服务公司的事,厂里谁不知道是财政局马局长帮的大忙?马局长前几年到厂里去了几次,他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他,我刚才还见他从大门里走了进去。”

  方会计一时语塞。这唐桂娥也是,好像电影里国民党的女特务。

  唐桂娥又说:“说实在的,人家帮了你这么大忙,你去感谢一下是完全应该的。只是你就拿一瓶过了时的已没人愿意喝的昭陵大曲,价钱又便宜,实在也出不了手。”

  方会计不想跟唐桂娥唠叨这事,有意把话支开,说:“你做这事,收入还行吧?”

  见方会计提及自己的本行,唐桂娥自然就来了兴致。她用手中的竹棍下意识地在地上拨了几下,说:“没收入,我家那几口人怎么过?”

  接着又闪着目光做了个环顾左右状,把声音压低了几分:“你不要出去说,这里的垃圾真的出宝哩,我天天都要来转一两圈。你知道吗?这几栋楼住的不是财政局的局长、副局长,至少也是科长、副科长之类,天天有人有车来拜菩萨,他们吃不了、用不了,或是不值钱的东西看不上眼,就往这个地方倒。”

  方会计说:“那你一个月下来,能赚多少?”

  唐桂娥说:“总比厂里上班强两三倍。”

  方会计就往唐桂娥破旧的衣服上瞟了一眼,说:“那你怎么还穿成这样?”

  唐桂娥脸上闪过一丝狡黠,她说:“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你穿得富富态态,谁愿意把破烂往你身边扔呀。”

  方会计觉得唐桂娥说得也有道理。但他不想没完没了地跟她唠叨下去,就瞟一眼逐渐暗淡下来的夜空,说:“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你也该走了。”

  不过临转身前,方会计不无幽默地跟唐桂娥开了个小玩笑,说:“我的喜好你恐怕还记得,我就爱几滴酒,戒了三年,如今又熬不住开了戒。如果你在这里拾到没人喝的酒,就卖给我,我出市场的原价。”

  唐桂娥也开心,她说:“那好说,我只要半价。”

  马夫人去开门的时候,马局长的目光一直盯着门边。马局长的心里多少有些不踏实。

  幸好进来的是方会计,马局长松了一口气。

  先发现方会计手上提着昭陵大曲的是马夫人。也许她平时接的都是一些贵烟名酒,对方会计手上这瓶莫说机关里的局长、科长,就是普通老百姓也已经不感兴趣的昭陵大曲不太看得上眼,她那只手伸了伸,又下意识缩了回去。

  方会计那张老脸立刻就小了许多。

  倒是马局长显得极高兴,走过来,一手接过酒,一手握住方会计的手,乐呵呵地说:“你来就来,带什么东西嘛。”

  方会计不好意思地说:“一瓶低价酒,不成敬意。”

  马局长将昭陵大曲放手上掂了掂,似乎是要掂出它的分量。心想,别看这酒不值多少钱,可它代表的是一份真心真意,与以往那些贵烟名酒,恐怕不仅仅是价格上的不同。所以马局长一边将方会计往沙发上让,一边不无感慨地说道:“这酒好,又是三年前出产的老牌货,货真价实,不像那些电视里天天打广告的名酒,冒牌货多。”

  马局长这几句话,让方会计听着非常舒服,心想,当领导的就是当领导的,说的话就是有水平。

  马局长将方会计让到座位上后,回头把酒递给马夫人,说:“把酒给我收好,我以后开瓶慢慢品尝。”

  马夫人只得有些勉强地把酒接了过去。她有些弄不明白,过去人家送礼上门时,他从没这么高兴过,而且那都是比这昭陵大曲要贵重得多的东西。莫不是现在开始门前冷落了,一瓶不值几个钱的酒,也逗得他这么乐不可支?

  马夫人这么想着,觉得有些滑稽。但她还是把昭陵大曲收下了,而且给方会计端上了一杯茶。

  方会计双手接过马夫人的杯子,认认真真地饮了一口。马局长在一旁问道:“你儿子在公司还好吧?”

  方会计赶忙放下杯子,抹一下嘴巴,很感激地点点头,然后欠着身子,说:“好好好,这可是马局长您的大恩大德啊!”

  马局长说:“怎么能这么说呢?”

  方会计说:“据说为调我儿子,您还给劳动局拨了经费?”

  马局长说:“那是年初预算就打入盘子的,只不过拨款的时间和你儿子办手续的时间碰巧到了一处,旁边人就把两码本来不相干的事扯到了一起。”

  马局长的话虽这么说,但事实上拨款和调人还是有联系的。当时马局长的动机很简单:一是因为自己在位的时日不多了,能替人办件事就要办成,也算是积德;二是因为马局长总忘不了方会计记的那笔好账,这样的好会计求上门了,作为一个财政局长也有责任为他办点实事。所以马局长狠狠心把劳动局的维修经费卡了两个月,直到劳动局办妥了方会计儿子的手续,才在拨款单上签了字。

  现在看来,这恐怕是马局长在位时的最后一件善事,别的事情已经力不从心了。

  没待多久,方会计就起身准备告辞。马局长也不留客,将方会计送到门边。

  马局长说:“再过一个月我就有时间了,你常来走动,我再好好陪陪你。”

  然后,马局长看着方会计从楼道上矮下去。就在方会计到了转角处,回头招手要马局长进屋的那一刻,马局长借着楼道上不太明亮的灯光,望见了方会计那昏花的老眼里,正闪动着浑浊的泪光。

  马局长心头不由得一热。

  很顺利地送掉了那瓶昭陵大曲,方会计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总算还了一个人情。虽然这算不了什么,无法表达方会计内心对马局长那份真真切切的感激之情,但至少方会计心里要好受一些了。

  他却没想到马局长受到了纪检委的审查,而且是因为受贿的事。方会计听说此事后暗吃一惊,不觉就后悔起来。他想这下可好,他的那一份好意,说不定要给马局长带来多余的麻烦,变成坏事。

  又过去一些时日,方会计听儿子说,专案组已到马局长家登记了一次,好在马局长家的财产大部分保存了发票,否则马局长就有口难辩了。但尽管如此,马局长家还是有4000元的财物没有来历。加上那年投资公司的广东分公司炒地皮时送给马局长的1万元红包,马局长早已超过检察院内定的5000元以上就要立案起诉的坎儿。

  但天公有眼,马局长终于还是花了两个晚上的工夫,戴着老花镜,一会儿翘着屁股爬到壁柜上,一会儿把头栽进抽屉里,一会儿又神经质地翻开床上的垫单棉絮,上下求索,东寻西找,最后硬是在一本记事本的塑料壳里,找到了那张盖着邮戳的邮汇存单。

  那一会儿,硬汉子马局长又兴奋又委屈,连老泪都渗出了眼角。他感慨顿生,心想这小纸片看上去那么不起眼,可它却维系着自己一辈子的清浊,维系着自己的声誉和晚节。

  他拿着这张小纸片,在胸前捂了好半天,然后把它装进贴身的口袋,深夜跑进市委大院,敲开了纪委余书记的家门。

  这样,马局长的受贿额才降回到坎儿下的4000元。

  碰巧这几天方会计的儿子被单位安排到省城出差去了,所以一时没有人向方会计转达关于马局长的消息。又不好跑到财政局去打听,他只能干着急。

  方会计最担心的还是自己送给马局长的那瓶昭陵大曲,如果被纪检委的人发觉了破绽,岂不要给马局长雪上加霜?方会计抬手在自己的脑袋瓜子上狠狠地捶了一拳。他想,怪只怪自己糊涂,偏偏在这节骨眼儿上把那瓶该死的昭陵大曲送到马局长家里。如果因为这害了马局长,那于心何安呢?

  方会计等不及儿子从省城回来,忐忑着一颗心,去了趟马局长的家。

  马局长家里异常平静,看不出有什么变故。马局长依然那般热情,拉方会计坐到沙发上,又让马夫人递上热茶。寒暄了几句,方会计试探着问起专案组的情况,马局长也不见外,跟他大略说了一下,和方会计的儿子了解的情况没有太多出入。

  这时马夫人在旁边插话,说:“那些人真是王八蛋,他们不仅仅登记财产,把家里的烟酒,凡是可以拆开来的都拆了,说是看里面夹没夹着钞票和存折。最可气是把缸子里的一条鱼也破了,他们说有一次搜查一位贪官,就曾在鱼肚里破出行贿人用薄膜卷好,塞在里面的钞票。”

  听到这里,方会计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没有听主人提及自己送的那瓶昭陵大曲,不知专案组的人拿它做文章没有。方会计几次想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想,那瓶昭陵大曲很有可能已落入专案组手里,为马局长帮了倒忙,只不过马局长怕方会计难为情,不愿说出来。

  转而方会计又想,也有可能专案组到马局长家里登记财产前,马局长就处理了,如果是这样,自己这不是杞人忧天吗?而且人家帮自己的是大忙,自己送的是小礼,却还要放在嘴上说出来,好意思吗?

  方会计终于没问及那瓶昭陵大曲。他往墙上的石英钟望了一眼,发现时间不早了,就起身离开了马局长家。

  只是从此以后,方会计的心就悬在了那里。

  直到一个静悄悄的傍晚,方会计在巷口碰上唐桂娥。是唐桂娥先发现的方会计。她站在一面宣传栏下,连喊了两声方会计。

  方会计低着头,脑壳里一直晃着那瓶昭陵大曲,猛然听见有人喊他,就停住脚步,揉了揉昏花的老眼。见是唐桂娥,便走了过去。唐桂娥这天穿得干净、整齐,没有半点儿拾破烂人的痕迹。

  方会计尴尬地说道:“今天你穿得这么好,我都认不出来了。”

  唐桂娥的眸子里闪着绚丽的光彩,脸上有几丝得意,说:“女儿考上中专了,刚到教委取录取通知回来。”(那时的中专国家包分配,唐桂娥才得意起来。)

  方会计说:“恭喜你!到时去喝你的酒。”

  唐桂娥脸上更加灿烂了。

  也许是方会计提到了酒,她“哎”了一声,说:“我家离这儿不远,你等一会儿,我回去给你拿一样东西。”

  也不容分说,唐桂娥扭着腰肢,身影一斜,即刻消失在宣传栏一旁的巷口。

  方会计摆了摆脑壳,心里说,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你看唐桂娥的步子都像安了弹簧似的。

  不到五分钟,唐桂娥就重新出现在巷口,而且几步到了方会计面前。她一只手藏在身后,一只手摊开了,伸向方会计。

  方会计不明白唐桂娥要耍什么花样,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唐桂娥说:“拿钱来。”

  方会计说:“拿什么钱?”

  唐桂娥说:“我们可是有约在先,莫非你忘了?”

  又说,“你拿不拿钱?不拿就拉倒。”

  方会计只得摸索着要去拿钱。

  唐桂娥却把方会计的手挡了回去,说:“跟你开个玩笑,谁要你的臭钱!”

  说着,唐桂娥就把藏在身后的那只手拿了出来。

  方会计的眼睛顿时睁大了,他有点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是那瓶方会计耿耿于怀的昭陵大曲,那瓶只有方会计三年前戒酒的时候才出产这种包装的廉价的老牌昭陵大曲。

  方会计撇下唐桂娥,把昭陵大曲往腋下一掖,像刚偷了东西的小偷一样,朝四周瞟了瞟,弓着背匆匆朝家中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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