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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三

  在七中队即将解散之前,已经升任教导大队副政治委员兼政治部主任的的韩陌阡找蔡德罕谈话,问他是愿意复员还是想留下来继续服役。蔡德罕几乎连想都没想,不假思索地回答“愿意留下来继续为国防事业做贡献”。

  后来韩副政委就安排将蔡德罕调到了战教连,担任教练班长——尽管蔡德罕是七中队的第三十四名,但是当个战教连的教练班长,绝对是牛刀杀鸡小菜一碟了。前干部苗子和前七中队第三十四名绝无大材小用的骄矜,倒是本本份份兢兢业业,在韩副政委的调教下,一步一个脚印地“为国防事业做贡献”,在此后的第三年,也就是谭文韬担任营长的那一年,转为志愿兵。

  柳潋残废之后,先是在BGC野战医院住了一个月院,以后又送到W军区总医院治疗,虽然保住了右腿没被截肢,但是两条腿无论如何也协调不起来了,走起路来总是显得一长一短。后来又回到N-017,继续在卫生所里打针拿药,复员之后没有回到W市,在韩副政委的斡旋下,留在教导大队军人服务社当了一名售货员。至此,七中队的人和跟七中队关系至为密切的人只剩下韩副政委、蔡德罕和柳潋了。但此时的柳潋已不再是以往那个伶牙俐齿的泼辣女兵了,柳潋变得沉默寡言,除了工作中的迎来送往,很少再见到她有笑声了。

  曾经有一个时期,蔡德罕不敢到服务社购物,他怕见到柳潋,他拿不准像自己这样一个功不成名不就的老兵有没有资格去爱那么一个美丽的残废姑娘,他曾经无数次在梦中和她相遇。有一次他梦见他变得很小很小,回到了辛酸的童年,在故乡的那条他经常去捉鱼摸虾糊口的小河边,他望着西边的落日发呆,他在想,别人都有爹娘,我怎么就没有爹娘呢,别人家的孩子饿了冷了都有爹娘管,我怎么就像一条野狗一样没有人管呢?他那天很饿,他听村里的人说过,过了那片林子,再往西走,他的爹娘就在那里,他那天望啊看啊,等着爹娘出现一次,可是过了很久很久,也没有见到爹娘的影子,他于是又哭了,他想他的爹娘是再也不会出现了,他便怏怏地站起身子。可是往哪里走,却不知道。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天边的云霞开了一条缝隙,有一阵轻轻的歌声从云端上飘下来,接着他就看见了从那歌声的源头,飘过来一片五彩霓裳,一个美丽的姑娘带着天使般的微笑,向他招手。就在那一瞬间,他长大了,长成了一条肌肉丰满的壮汉,他挺起了高大的身躯,迈着结实的步伐,向空中飘下的天使迎了过去,他接住了她,他抱起了她,她在他宽厚的胸脯上幸福地依偎着他,他和她一起在云彩下面飘呀飘飞呀飞,越过了翠绿的树林,清澈的河流,越过了横贯田野的朔阳关,向着一个美妙的境界飘逸而去……

  后来,他醒了。醒来之后心跳不已。他知道他梦中的那个姑娘是谁。

  在一个清明节里,他去给祝敬亚扫墓,意外地发现了柳潋已经先到一步了。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然后把各自带来的祭奠物品汇在一处,默默地完成了既定程序,再然后,两个人就坐在祝敬亚墓前的一块石头上,无语地看天上的浮云,看山下的田野,看远处容貌依旧的朔阳关。

  终于,蔡德罕说话了:“柳潋,都怪我,我连累了你。”

  柳潋笑笑,没有说话。

  蔡德罕又说:“你为什么不回W市呢?”

  柳潋叹了一口气说:“我为什么就要回W市呢?”

  蔡德罕说:“可是,在这里,只要见到你,我的心里就不是个滋味。”

  柳潋说:“见不到我,你的心里就是滋味了吗?”

  蔡德罕呐呐地说:“我就是当牛当马,也赎不下我的那份罪过啊。”

  柳潋说:“N-017的空气好啊,比哪座城市都好。”

  蔡德罕说:“是好啊,可是,委屈了你。”

  柳潋说:“别说傻话了。你要是不打算离开N-017,就娶了我吧。”

  蔡德罕惊呆了,“柳潋,你……何必呢,再怎么说,也不至于……”

  柳潋说:“是啊,我虽然腿残了,可是没有瘫痪,瘸得也不明显,找个男人不困难,家里介绍的,主动找上门来的也还真不少,可我还真不愿意随随便便地把自己嫁出去,不是人们讲的高不成低不就,是我压根儿看不上。蔡德罕,我们两个人有缘啊,命中注定我就是你的妻子。”

  四

  战教连志愿兵蔡德罕和大队部军人服务社职工柳潋的婚礼规格很高,是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韩陌阡主持的,居然还惊动了W军区的萧顾问。萧顾问让秘书给N-017打来电话,由韩陌阡在婚礼上宣读:“好战友好同志好夫妻,一对新人两个好兵三好之家;有情人终成眷属,有志者平凡岗位成大业。”

  在七中队所有的学员和大队部的女兵中,最后恋爱成功的只有蔡德罕和柳潋,他们是无心插柳,没在意柳就成荫,而且枝叶繁茂,一对不幸的人儿把爱情的幸福发挥得如火如荼,在他们看来,没有比他们的婚姻更加美满的了,不仅有真实的婚姻,更有真实的爱情,在蔡德罕的眼里,柳潋就是他的祖国,他就像热爱祖国那样热爱他的妻子。

  这就是凌云河和谭文韬之流可望不可及的了。当初他们把声势造得挺像回事,可是一旦离开N-017,便是劳燕分飞各奔前程了。

  丛坤茗最终没有嫁给凌云河。在复员回到地方之后,丛坤茗毅然加入了汹涌澎湃的“成人自学”大军,大学文凭拿到手之后,又半脱产进修了骨科专业,四年之后成为W市西湖区人民医院骨科第一把刀,成了不折不扣的工作狂。凌云河曾经不屈不挠地写过将近一百多封信。但只换回了三封回信,内容寥寥,说她没时间谈情说爱,没时间会朋访友,甚至没有时间当科室主任,连感冒的功夫都没有,根本不可能到某某集团军某某炮兵团去当家属。如果凌云河执意要等,她也不反对,那就等她把某某某造成的时间损失补回来再说。

  至此,凌云河就心灰意冷了,只好吞下一口苦水,退而求其次,在组织的关心下,同驻地一名地方官员的女儿建立了通俗的恋爱关系,然后结婚,了结了人生的这一麻烦过程,又重新抖擞精神向着炮兵团长的位置冲刺而去。

  某某某某年,北方某炮兵指挥学院基本系正营职学员凌云河在数年潜心研究论证的基础上,驭简驾繁,写出了一篇观点犀利的论文《惶者生存——必须正视世界新军事革命和我们的差距》。此文列举了大量的事实,以80年代以来发生的多起局部战争为论据,指出:由于发达国家科学技术的飞跃发展,进入80年代以后,在军事领域里已经悄悄地发生了一场革命,这场革命以装备的更新和创新为先导,将给未来的战争样式、战争规律和战争手段带来根本性的变化。如果说从冷兵器战争到热兵器的变化是一个渐变的过程,那么,由于计算机技术的注入,从热兵器战争到信息战争则将是一个骤变过程。因此,我们固有的治军模式、训练方式、编制结构乃至军队秩序都将受到冲击。为了尽快适应信息条件下高技术战争的需要,我们的当务之急是要裁减兵员,简化重叠的指挥机构,淘汰落后装备,取消陈旧的训练内容,走精兵强军之路,集中军费的主要部分用于科研,集中训练的主要目的于培养适应高技术战争的人才,力争在近年建设几支在指挥、通信、情报、传输、机动以及战斗反应和战斗力等诸方面都接近现代化的精锐力量。

  这篇论文先是在军队一家传播范围十分有限的内部参考读物发表,但紧接着就引起军事理论学术界的关注,并引发了一场争论。有不少有识之士认为,这篇论文虽然不乏偏颇,有过激倾向,问题尖锐,但是发人深思,事实也相对客观,大有可取之处。但持不同意见的人也不在少数,有人甚至指责凌文是对我军几十年建军方略的全盘否定,企图推倒重来,是“唯武器论”的典型表现。后来还是总部一位首长发了话,说在军事理论上也要搞百家争鸣,学术问题不是政治问题,只要动机是好的,不是反军乱军,就要让人说话,不要乱扣帽子,这才避免了一场麻烦,没有受到口诛笔伐。这篇论文给凌云河带来的另外一个收获是,得到了昔日的导师、某炮兵独立师副政委韩陌阡的充分肯定。韩陌阡在其《浅论中国古代兵法中的思想政治工作》一文里,也捎带着阐述了兵家前贤对于未来战争的科学预见和想象,认为,军队必须以准备迎接未来战争为惟一的使命,凡是符合这个原则的则立,否则则废。军队不能养闲人做闲事,不能因循守旧。在新的世界军事格局大前提下,从体制装备到兵员构成,都应该有新的思路。这篇文章同凌云河的文章虽然是两个思路,但殊途同归,都是强调走减员精兵科技强军的道路,一师一生的两篇文章一时间形成了遥相呼应的态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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