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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韩陌阡说:“一年前,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奉萧副司令的指示,做了一件事情,用萧副司令的话说,叫作‘保底工程’,就是从W军区几千个干部苗子中沙里淘金淘出一批精中之精优中之优的尖子,通报到各部队,确保这些人参加七中队选拔考试。我可以说,你们这些最终进入七中队的人,每个人的名字都从我的手里滚了几滚,真正的尖子都来了,皆大欢喜。这当然不是为了个人。现在,你们又面临着竞争,成功与失败的可能各占百分之五十。我们还想保底,还是要优中选优精中留精。可是,我们谁也没有权利越俎代庖,决定性的最后一仗还要靠你们自己打。这个时候,我不希望你们节外生枝。”

  凌云河说:“我明白了,我是……我的自控能力不行,韩副主任,我……是动真情了,有时侯,我真想不顾一切地向她吐露……”

  韩陌阡说:“我理解。如果是从朋友的角度,我会为你的这种态度感动的,一个人能够为了爱情而进入不顾一切的境界,不仅值得理解,而且值得尊敬。但是站在另外一个角度考虑,你是一个很有抱负的人,热爱军队,有思想,你对学习中国古代兵法和未来战争的一些思考都是很有见地的,有的甚至可以说是真知灼见。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有所长就有所短,这方面强了那方面不一定也强,譬如在理智上,你就比谭文韬和魏文建他们差把火候。我的观点是,我们不仅是自然的人,更是社会的人,作战讲究个时机,爱情也讲究个时机,‘天与不取,在受其咎’,讲的是没有把握住时机,活该倒霉。‘时未可战,姑勿与战,亦善计也。敛翼待时,候风云而后动。’此言所指就是时机不成熟的时候不要轻举妄动。你现在大战在即,不可因为儿女常情贻误终生。说白了,你爱的那个人今天在中国明天还在中国,只要她爱你,她跑到天涯海角也是你的,可是你留在军队的机会只有这一次了,掂量掂量轻重,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凌云河完全把韩陌阡看作良师益友了,真诚地说:“可是,我即使下了决心,也由不得心里不去考虑这方面的事。”

  “这就是我要找你谈话的原因。丛坤茗走的时候,我也找她谈了,我告诉她,七中队有个学员爱上她了,她问我是谁,我告诉她就是凌云河。你知道她是怎样一种反应吗?她问我,韩副主任,你反对吗?我说我不反对。她说,等他毕业了,我会主动跟他联系的。请韩副主任转告凌云河,这几个月忘记我,该出现的时候,我自然就会出现在他面前。”

  凌云河的眼睛里迅速地涌了了一层泪花,几乎哽咽了:“韩副主任,我……”说不下去了,站起身子,立正,端庄地给韩副主任敬了个礼,“韩副主任,我向你保证,这两个月,我排除一切杂念,全力以赴,争取以优异的成绩向您……”

  韩陌阡打断了凌云河满怀豪情的表白:“本副主任还要提醒你,我之所以没有找你的麻烦,不是因为我特别器重你,也不是说我就希望你战胜别人独占鳌头,临战动员,是我份内的工作,对于我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每个人的思想问题我都要解决。而你自己应该认识到,作为一个军官,你的身上毛病很多,譬如说容易激动,一个军官,应该养成山崩于前不惊,雷霆于后不乱的大将风度,你这样喜怒哀乐均大起大落,是难以担负重任的。当然了,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军官的修养既是多方面的,也是长期的。”

  “韩副主任,我记住了,我会注意培养自己的。”

  “另外,至于这封信是怎样到我手里的,你就不要再去追问了,这不是你的同学捣鬼,是韩副主任的情报机关在发挥作用。行兵之法,斥候为先。这也算是《百战奇略》之一略了。”韩陌阡最后笑笑说。

  二

  一绺浅浅的鹅黄色在别茨山腹地出现了,接着又是几绺。随着这些颜色的日益清晰,山野里又相继出现了淡红和嫩绿。渐渐地,便有无数泉眼向外喷涌出翠绿的颜色,洇化开来,向四周蔓延,终于将黛青色的山峦洇出一片新绿,映山红又火苗一样燃烧在竹林丛中和溪河岸畔。

  别茨山的春天是从内向外铺排的。春天从山脊上奔泻,蓬勃的朝气和热腾腾的活力海浪一般地拍打着山外的世界。霎时,山的根部绿了,与山根结缘的原野绿了,朔阳关那横亘在绿色阡陌之上的青石城墙,抖落了一个岁月风化出来的尘土,像一笔遒劲的惊叹号,一如既往地点缀着冷峻的写意。

  七中队安全地度过了一个险象环生的春天。一个春天,几乎没有人进城,没有人打球,甚至很少有人到大队部的军人服务社去。教室里、炮场上,沙盘前,尽是气宇轩昂指挥若定的未来炮兵指挥员。七中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然而韩副主任洞若观火,在这巨大的平静的下面,正覆盖着巨大的不平静,所有的强弩之弦都已经被扯到了极限,年轻的力量再一次高度浓缩,积聚于命运的箭镞顶端,坚定地瞄准着那由三十三个指标组成的箭靶,人生射线的表尺在这平静的掩盖下悄然修订。他们在等待着最后的指令,号角一响,你就会听见骤然膨胀的年轻的血液的喧哗和裹挟风暴的青春的舞蹈——那将是他们在N-017的最后的发射——命中在三十三环以内的,他们将获得一张印刷在16开50克胶版纸上的《干部任免报告表》,把自己发射在箭靶以外的,他们的档案将会从韩陌阡的办公桌上消失,从大队政治部组干组的保密柜里消失,甚至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重新回到它们诞生的地方,有些以后便再也派不上用场了,成为一段永被忽略的短暂存在。那就怨不得别人了——事业的小路险峻崎岖,在漫长的跋涉中,险峻崎岖的小路上总是有人被省略,被省略的不仅仅是别人的挤兑,还有自己的一不留神。上去一个台阶,你就会发现前面还有台阶,你会沿着那不断出现的新的台阶一级一级地走上去。可是一旦掉下来,那就只有看别人的背影叹自己命苦的份了。

  “兵之胜负者,气也。士兵能为胜负,而不能司气。气有消长,无常盈,在司气者治制之何如耳。”何如耳?事在人为也。作为思想政治工作者,韩陌阡可以算得上是一个竭智尽忠履行司气职责的的“气功大师”。

  韩陌阡现在倒是不担心会出事了,反而大张旗鼓地煽动——竞争竞争再竞争。直至取得最后的胜利或者失败。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英雄也是这样造就的。韩陌阡说:“一、不提倡退学,反对半途而废,知难而进。坚持到底的,是真英雄。二、不怕出事,是钢筋铁骨的,三百度高温化不了,化了的,就不是钢筋铁骨。三、这是光明磊落的竞争,不是为了功名利禄的尔虞我诈,是以军人的方式占领制高点。四、凡是坚持进入最后决赛的,都可以视为意志坚强人品高尚,淘汰下来的,不是次品,是副产品,是我们W军区炮兵教导大队为这个社会锻打的其他方面的人材,放之任何领域都堪重用。”

  “凡为人之兵,任是何等壮气,一遇大战后,就或全胜,气必少泄,又复治胜以再用,庶气常盈。而一用之而不治,再用则浊,三用则涸。”

  韩陌阡真诚地固守一个原则,尽管我们的确是生活在战争的包围之中——七中队现在对这一点已经坚信不移了,但是刀光剑影枪林弹雨毕竟是在遥远的地方,要保持士气常盈常盛,则需要强化战争意识,挑动群众斗群众也罢,发动内部战争也罢,手段是多方面的,但是目的是一个,确保精中之精优中选优,确保一群打不垮拖不烂压不弯击不倒的硬汉子在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以铮铮铁骨支撑起巍峨的身躯立于天地之间。

  在这只炉膛里冶炼出来的汉子,应该有一股傲视群雄蔑视世俗的昂扬正气。

  常双群主动提出退学,被韩陌阡秘密做了工作——不战而退是不可取的。蔡德罕在倒数第二个月的综合成绩已经跃进了前十九位——后来居上,胜利在望。谭文韬的综合成绩仍然在前三名浮动,如果在身体和其他方面不出问题的话,看来是稳操胜券了。凌云河化爱情为力量,不耻下问,稳打稳扎,暂时将爱情冷冻起来,将未来战争的问题放到一边,扎扎实实地从基础做起,很快又将各项成绩强行恢复到爱前水平,综合成绩在前十名之内。魏文建的一篇《浅论中国古代兵法中的思想政治工作》获《探索与思考》刊物二等奖,政治科目积分增加二分——迂回战术也是制胜的重要谋略之一。

  进入到夏末秋初,就是最后的角逐了。

  另外,原教导大队担任保障的人员情形也都有了变化。张崮生经由教导大队姚大队长的斡旋,被调到独立师继续担任教练班长,据说可望当年转为志愿兵,临走时将一只半新的收音机赠送给谭文韬。谭文韬回赠了一副双喜牌乒乓球拍。童自学和江村匀同丛坤茗等人一道复员。丛坤茗复员后被安排在一家中医药药房,已经考取了W市电大。楚兰的中篇小说发表在军区文艺刊物之后,获军区本年度业余创作一等奖,并被军区话剧团改变为同名话剧。连同四十余篇新闻报道稿件,以文化和业务双双入围的成绩考入某某政治学院。

  大队部的几个女兵当中,只有柳敛比较惨。柳敛负伤了。

  三

  七月初七中队进入步炮协同战术演练阶段,再一次开进了瓦岗寨地区。大队抽调战教连部分兵力和后勤部分人员随队进驻瓦岗寨,跟踪保障。柳敛是保障人员之一。

  肇事者是蔡德罕。蔡德罕那天作为谭文韬的助手跟随“红军步兵一团”开设前进观察所,在857高地实施抵近作业。蔡德罕多少有点紧张,战术教员张陵水分工的时候,让谭文韬担任营长角色,只给了蔡德罕一个指挥排长职务。按说都是学员,就算一个成绩好一点,一个成绩底子差一点,但都是那几个老师教出来的,营长和排长的码子也差得太大了。

  蔡德罕的紧张还不在这里。

  蔡德罕是固有自知之明的,跟谭文韬争个高低,他当然不是对手,再说,以他的一贯原则,是习惯于任劳任怨的。他的紧张在于指挥排长这个角色的艰巨性。在前进观察所作业,营长虽然是最高长官,但真的打起来了,功夫还在指挥排长身上。而计算诸元恰好是他的弱项,张陵水之所以选择他担负指挥排长的作业,也就是有加强他这方面素质的意思。

  蔡德罕心里直犯嘀咕。谭文韬比他全面,指挥排长那套业务对谭老一来说是轻车熟路,可是营长这个职务在这次行动中,只有三个动作,一是参加步兵协调会,明确任务;二是选择阵地和观察所位置,确定射击方式;三是在战斗发起后下决心。而这所有的一切,都必须由指挥排长提供精确的方案和数据。如此一来,蔡德罕的压力当然就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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