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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萧副司令根本不听她的那一套,哪一性跟他也说不通。

  萧副司令说:“你不要跟我说这性那性的,我是大老粗,听不懂,我老人家只在乎一个性——真实性。你那是什么舞,我看既不是芭蕾舞,也不是民族舞,整个一个大杂烩。”

  夏玫玫说:“我那是现代舞,是人体语言的最佳表达方式。舞蹈不是戏剧,也不是故事。我说的反映炮兵生活,并不是说就是把炮兵动作搬上舞台,现代舞蹈讲抽象,是一种形而上的方式。”

  萧天英大手一挥说:“少来什么现代派。你编节目是给大家看的,总得让人看懂嘛。炮兵操练就是炮兵操练,你搞那几个女孩子上去干什么,动作做得软绵绵的,哪像是在操炮啊?我看简直像不健康的动作。让演员把衣服穿成那个样子,是个什么意思?”

  夏玫玫振振有词地说:“舞蹈是人体艺术。为什么芭蕾舞演员、尤其是男演员,比我们暴露得多了,就是要让身体表达情绪。为什么体操运动员都穿紧身服呢,就是要展示人体的美。”

  萧天英一拍茶几说:“狡辩,我看《红色娘子军》就不是这样!”

  夏玫玫说:“《红色娘子军》也是穿短裤的,要把腿露出来一点。其实那更糟糕,是荒诞岁月造成的畸形。”

  萧天英说:“胡说。娘子军穿短裤是因为她们是热带部队,不是为了露出一点什么。你不要歪曲。”

  夏玫玫绝不屈服,冷笑一声问道:“请问首长,在我军的历史上,有发短裤军装的先例吗?”

  这回轮到萧天英语塞了。萧天英想了想说:“我再问你,你让那些女演员勾肩搭臂地架成一门炮,让那些男演员把女演员甩过来举过去的,是个什么艺术?这主意也亏得你能想得出来。舞跳得是不错,好看,该优美的优美了,该奔放的奔放了,该雄壮的雄壮了,可那是操炮吗?似是而非,上天入地什么都来,男的女的一锅煮,又是花又是草的,我看有资产阶级情调。还有演员们的吼声,女演员们的声音也不太对劲,不像是在搞训练,他们在干什么我看得不明不白。女演员不是不能上,但是你得安排好,譬如说电话兵查线、人民群众送水送茶之类的,但是衣服要穿好……”

  天啦……夏玫玫心里惨叫一声,差点儿就呻吟出来——他老人家是把军区歌舞团降低到业余宣传队的水平上去了。

  夏玫玫知道自己惨了。但是,换个角度,你要说萧副司令一点没有看出眉目来,那就是你的迟钝了,他自称是艺术的门外汉,但是你所津津乐道的感受、领悟之类的,他并不是完全没有感受到领悟到,而他所说的似是而非,恰好印证了舞蹈动作的另一重要性质——不确定性。

  最后,萧天英站起身子,巍峨地竖在夏玫玫的面前,像是一尊凛然不可侵犯的雕像,铁青着脸,严肃地对夏玫玫说:“你不要跟我说这个艺术那个艺术,记住一条,你是军队文艺工作者,军队文艺团体姓军。你创作的节目要对部队负责,寓教于乐,思想要健康,不要受资产阶级的影响。你要从思想上提高认识,好好反省。节目要改,不改不能上演。”

  此次交锋,以夏玫玫垂头丧气离开萧副司令家的大院而告结束。

  那是个星期天,本来舅妈已经安排中午加菜了,但是夏玫玫却没有情绪享受了。她甚至对一向疼爱她的舅妈也恶狠狠起来,居然毫无来由地来了句:“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肉食者鄙。”

  弄得舅妈一脸苦笑。

  二

  夏玫玫的节目终于又经过了重大修改,改成了萧副司令期望的,并且能够被广大官兵接受的面目——形象地生动地明朗地反映了炮手的生活,真实而壮观。名字也改成了《炮兵进行曲》,表现的是一群炮兵的训练生活。公演之后,首先在机关就反映不错,说是像那么回事,很逼真,有气势,催人向上。

  夏玫玫也终于从梦幻中惊醒过来。是啊,萧副司令说得没错,军队文艺团体姓军,它必须以服务于军队为首要任务。离开了服务部队,它就没有理由存在了。

  那台舞蹈已经不属于夏玫玫了,或者说夏玫玫也不属于那台舞蹈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艺术,萧副司令的艺术是战争。在N-017,他是萧副司令,他关注的是那些人的胜利与失败,是对那些棋子的谋篇布局。赵湘芗的艺术是那些人的行为方式,她看见的是那些可歌可泣的事迹。韩陌阡的艺术是意识形态,他看见的是一种提纲挈领的精神控制着一群灵魂。而她夏玫玫,作为一个舞蹈艺术家,她看见的是他们的肉体,是他们的年轻健壮的骨骼里所放射出来的激情的骚动,是从那些汗津津的脸上和躯体上绽开的生命的光芒。她相信她的艺术是最本质的,她不会放弃,七中队仍然在她的心里奔腾跳跃,仍然在她的梦幻中翩翩起舞。

  就在同萧副司令发生争论不久,她在W市歌舞团编导郭婧夫妇的家里,结识了一个复员军人、画家黄子川。

  黄子川不到四十岁的年纪,但看起来已经是四十开外的人了,即使坐在人家的客厅里,一件脏兮兮的米黄色风衣也绝不脱身,胡子拉杈的,脸上也很灰暗,肿眼皮泡的始终都像没睡醒的样子,尤其糟糕的是,黄子川还穿着一双开了帮沿的旧皮鞋。

  夏玫玫一见这个人印象就不好,觉得这个人的不修边幅是假装的,是对当前艺术界流行行头的拙劣模仿。夏玫玫心想:什么玩意儿,画家怎么啦,画家就要把头发胡子留这么长,画家就可以不把脸洗干净?不怪没当上军官,就这假模假式的表情,就有损军威。

  郭婧的爱人看出了夏玫玫的鄙夷态度,介绍说黄子川这两天为了出国东奔西跑,累病了,昨天夜里还在发烧,今天是带病前来作客的,为的是同W市军界艺术家加强横向联系。

  后来就发现,黄子川并不是她所蔑视的装腔作势的人物,甚至还很善解人意。在她和郭婧谈论她的那台已被偷梁换柱的舞蹈设计时,黄子川一直眨巴着两只沉重的眼皮注视着她,极少插话,但偶尔插上一句,就插中要害了。

  黄子川说:“小夏我感觉你已经进入到一个纯粹的境界了,而军队艺术团体的职能属性决定了它不可能是纯艺术的,它是以完成任务作为存在前提的。你显然已经不适合在军队工作了,你为什么不到地方发展呢?这样对你和你的团体都有好处。”

  黄子川讲完了,夏玫玫好长一阵子没有表态,但是越琢磨越觉得黄子川讲得有道理。

  以后夏玫玫就渐渐地摸清了黄子川的底细。此人某某年代末曾经在一个团里的电影队当过放映员,是从画电影宣传画起家的。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不甘心画一辈子宣传画,毅然复员回到W市,虽然安排了一个码头搬运的工作,却从来不去上班。在荒诞岁月里,外面的世界翻了天,他却两耳不闻窗外事,躲进小楼成一统,画白菜,画公鸡,画石头,画得最多的还是黄牛——虽然很像真的,可惜却不能入口。黄子川家是一般工人家庭,条件有限,那些年东西匮乏,城市供应不好,而他却没完没了地做那种画饼充饥的事情,在家里几乎是人见人烦。说起来也是,一个壮壮实实的年轻汉子,不仅分文不挣,在家里坐吃坐喝,还要不厌其烦地从父母和兄弟姐妹那里勒索钱财购买纸张颜料,实在没有道理。自己忍辱负重饱尝世态炎凉,也给别人带去深深地厌恶。两个哥哥和嫂子意见最大,恨不得请公安局找个碴子把这小子关到号子里,让公家去养活这个不劳而获的寄生虫。

  可是没过几年,时过境迁了,荒诞岁月结束了,中国人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前几年都在瞎折腾,把好好的日子过得亏了又亏,于是就奋力补偿,而这种补偿最初也是从精神上开始的,文学当了先锋,原先藏在大街小巷里的雨果巴尔扎克莎士比亚等等重新露面,戏剧电影美术舞蹈歌曲在祖国的大江南北遍地开花,《洪湖水浪打浪》和《绣金匾》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声振林木响遏行云地照耀了两三年。黄子川还没回过神来就哧溜一下红了起来,先是画人民敬爱的某某某伟人像,从区文化站画到市文化宫,从尺寸小幅画到半壁层楼规模,画完了某某某伟人像,又操起老本行,画他的黄牛,山水田园之间,芳草溪流之畔,一匹匹黄牛或洋洋得意或含情脉脉,交头接耳意趣盎然。这一画,就画出了个大画家的地位,还画出了满口袋票子。哥哥嫂子这才如同醍醐灌顶,弄明白了这小子画的那些白菜黄牛远比菜市场卖的真家伙值钱,再也不盼望公安局来抓这小子进号子了,不仅伺候其坐吃坐喝,还慌不迭地给这个三十多岁的光棍弟弟介绍女朋友,无尚光荣地巴结了一阵子。

  夏玫玫认识黄子川的时候,黄子川正忙活着要出国,要到日本去发展。黄子川听了夏玫玫的一番谈吐之后,一针见血地说,:“我明白了,小夏的构想是以炮手生活为素材,体现的是一种性爱精神。”

  当时夏玫玫听了这话有些吃惊,觉得这人悟性不差。

  夏玫玫说:“不完全是,也不完全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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