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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第十三章

  一

  进入八月中旬,定点已经进行到实际运用阶段了。

  定点在距离驻地三十多公里的野外进行,从这里眺望N-017一带,一片群峰之峡郁郁葱葱,宛若一个小小的盆地,秋季的花卉在峡谷里跳动着金黄的色泽。

  这段时间,炮手们每天的工作便是给山川河流和树林们编号,满眼嫣红姹紫,举目绿荫碧波,看起来委实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可是在炮手们的心里,却无暇去亲近这自然的恩赐。

  因为这是为战争准备的。

  战斗已经远远地结束了,但是战争依然存在。尽管战争并没有在身边真实地发生,但是对于这些炮手来说,战争的思考却从来都没有停止过。给这些漂亮的树木和俊秀的山峦编号确定目标,是为了让它们作为替代物,是要让它们引火烧身,随时准备摧毁它们。炮手们的全部努力就是为了一个目标——精确。就是这两个字,让七中队的炮手们费尽了心机。

  用拐五洞的话说,大地是一篇名著,每个人都徜徉其中,但是只有极个别的人能够读出大概的内容,也只有极个别人能领会某些实质,在宇宙中,只有一个人能够读懂大地的全部内容,这个人只能是上帝。

  祝敬亚说,高斯-克吕格投影实际上也没有解决误差问题,只不过相对精确地设置了一个参照系,给了一个定点的依据。因为地球是圆的,把地球的表面撕开铺展,应该是若干而且可以是无止境划分的不规则平面,而决不可能是一个直角平面。谁知道一根直线到底有多细?谁也不可能弄明白。既然人连一根直线终究有多细都弄不明白,那么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所有的真理都是相对的。谁能告诉我一根直线应该是多细,我就承认他是上帝。现在看来上帝是不存在的。我们就是生活在谜网之中。正是因为有了永远的未知,才有了永远的探索,否则人将不人。

  祝敬亚的理论既抽象又具体,这是不可否认的。而以矮引为自豪的常双群却无暇顾及真理与伪真理的探索了,他突然发现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

  是在一个下午,祝敬亚给学员们指示了七个目标点,交卷的时候,常双群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迟疑。判分结果出来之后,常双群的答案有两个在及格以外,其中的一个简直是驴头不对马嘴,差之千厘。

  这个结果让教员和学员们均感到意外,而常双群本人则深感震惊。

  一个不祥的预感像是一个蛰伏在心灵深处的毒蛇,在这个天高云淡的秋日的下午,正在一截一截地复苏,并且开始噬咬。

  常双群在休息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抽了三根烟卷,然后以眼神把谭文韬拉到一边,请他指示一下四号方位物。谭文韬用测地机将四号方位物标定之后说,十字线中央位置即是。

  常双群俯下身体,将脑袋死死地压在接目镜上,足足观察了五六分钟,再站起身子眼睛里就蒙上了巨大的惶惑,一言不发地又抽了一支烟卷,然后问谭文韬:“谭老一,你知道青山为什么叫青山吗?明明是绿的嘛。”

  谭文韬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常双群为什么会不着边际地提出这么个问题,便回答说:“叫青山可能是一种习惯,再说有些山确实是青的,至少从远处看是青的。”

  常双群沉思片刻说:“好像有点道理。军事地形学对于颜色划分得很细。南方的山有黛色的,有赭色的,有嫩绿色的,就是没有说有青色的。与青色相近的颜色有哪些?”

  谭文韬想了想说:“最近的应该是蓝色,天蓝海蓝湖蓝,然后就是绿色。”

  常双群指着五六百公尺处的一片水网稻田地问:“你说那块稻田是什么颜色?”

  谭文韬不是很确定地说:“应该算是黄绿色,那是快要收割的稻子了。”

  常双群半天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才背起手来,像是进入某种旁若无人的状态,兀自嘟哝,含糊不清,不知道说些什么。

  谭文韬说:“侦察教程对于地形颜色分得更细。黄绿色是暖调颜色,与红色黄色和黑白反差都是很大的,应该是很好区别的。”

  常双群笑了笑说:“有没有灰色的稻田和水网稻田地?“

  谭文韬开玩笑说:“据我所知,中国没有,东南亚有没有就不好说了。“

  常双群眨眨眼睛说:“那我就比你强了,我就见过灰色的水网稻田地。“

  谭文韬盯着常双群,说:“扯淡。这是不可能的。”想了想又问:“你搞什么鬼?”

  常双群面无表情地看了谭文韬一眼,突然脸上倏然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抽搐,靠近谭文韬说:“老谭,你别咋呼,我现在看见的水网稻田地,就是灰色的,铅灰色。”

  谭文韬大感意外。“怎么会呢?再好好看看。”

  常双群说:“我看过十遍了,没错,就是铅灰色。”

  然后以极其低沉和肯定的声音说:“我的眼睛坏了。”

  谭文韬吃了一惊,怔怔地看着常双群说,腔调都变了,说:“你不要瞎说,不要无病呻吟,也许你是太疲劳了。”

  常双群苦笑了一声说:“但愿如此。老谭我告诉你,我有感觉不是一天两天了。教员说的是红色墙角,我看的是无色,我刚才标定的是山脊线左边的那个墙角,跟教员指示的那个方向南辕北辙。这是色盲症状。”

  谭文韬伸手拽了常双群一把,低沉地喝了一声:“这话不要再说了,传出去不得了。”

  常双群抬头看了看远处,再回过头来向观察所的人群扫了一眼。点点头说:“我明白,再观察几天吧。如果确实,那就不能怨我不努力了,那是老天爷对不起我,而不是我对不起他了。”

  二

  谭文韬一个晚上都很注意观察常双群的表情。

  常双群的脸上没有表情。常双群倒是显得泰然自若,吃饭的时候反而安慰谭文韬说:“你愁眉苦脸地干个球,好大个事吗?砍头还不过是个碗大的疤,这个球毛病它能把我怎么着?大不了还是哪里来哪里去嘛。打起背包就出发。你吃你的饭。”

  好像问题不是出在他的身上,好像问题是出在谭文韬的身上。

  谭文韬说:“这样不行,要想办法。”

  常双群说:“我看书了,这熊毛病没球法子治。”

  谭文韬说:“今晚我跟凌云河和魏文建商量一下,采取果断措施。这件事情作为一项核心机密,严格控制在我们四个人的心里。”

  常双群无动于衷,想了一会才说:“重点课程全都铺开了,大家都很紧张。我看就不要让弟兄们牵涉精力了。”

  谭文韬当时没有表态,但是晚上快熄灯的时候,还是把凌云河和魏文建叫出了宿舍,三个人就蹲在操场外边,以篮球作为掩护,召开了紧急会议。

  凌云河和魏文建听谭文韬介绍了情况,也是吃惊不小。

  魏文建问:“严重吗?”

  谭文韬说:“看来是比较严重,连红蓝铅笔都区别不开了。”

  几句话一说,三个人便陷入了沉默。

  秋风已经凉了,空气中有些潮湿。谭文韬打了个寒噤说:“封锁消息是第一重要的,除了我们四个人,任何人都要防范。尤其是要警惕三个区队长和潘四眼。从现在开始,我们要有保护方案。现在正在进行地形科目,野外作业,涉及到色彩的内容多,弄得不好就会暴露。本星期之内,作业的时候,我们三人至少要有一个人在老常附近,进行形状暗示。还不能把动作做得太明显了。老魏你们两个一直是指挥和操作配合的对子,恐怕更方便一些。这事你多留点神。”

  凌云河说:“这个星期过去了,往下会好对付一些。案头作业不要紧,就是标图一关要格外注意。今天晚上我就把各色铅笔刻上记号,明天出发之前跟老常换过来。图纸和其他器材上的记号明天以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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