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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第七章

  一

  绿色的越野面包车行进在绿色的丛林里,沿着碎石公路上下盘旋。

  此路人马是奔着军区炮兵教导大队去的。战区分管作战训练的副司令员萧天英在出发之前声明自己是“请事假”,是到N-017去“探亲访友”的,而且是半保密性质,所以就轻车简从,没有庞大的工作组,随行人员只有军区炮兵司令部的参谋韩陌阡、军区文化部的干事赵湘芗和军区歌舞团的创作员夏玫玫。

  这支队伍很精致。从人员组成上看,委实有点像“探亲访友”的架式,每个人同萧副司令都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系。夏玫玫是老人家的外甥女,前一天得知舅父大人要到N-017来,觉得新鲜,便死乞白赖地要跟着来,美其名曰“体验生活”。鉴于这个要求不算过份,下部队体验生活也的确是师出有名,萧副司令便勉强地同意了。赵湘芗是老人家老部下的女儿,也是夏玫玫的闺中密友,是被夏玫玫“绑票”陪同的。韩陌阡则堪称铁杆智囊,同时也是教导大队同萧副司令之间的联络人,自然要随行。

  阳光从车窗里斜斜地落进来,落在韩陌阡的脸上。这是一张貌似普通而含量深邃的脸型,既不是知识分子清癯的脸,也不是工人农民的粗糙的脸,上宽下窄略嫌清癯的北方结构,整整齐齐的南方造型,鼻子高大挺拔,有西化倾向,厚厚的嘴唇却常常出于紧闭状态,体现出东方人的含蓄和坚韧。重要的是眼睛,你休想从这双眼睛窥视他的内心。眼睛不小,当你与他那双目光交锋的时候,他会毫不退缩地迎着你的目光,向你展示他的坦诚和无邪,还有可能让你误解为那双眼睛是平淡的迟钝的,他在聆听你的教诲时会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你,再配合他那虚若怀谷的微笑或者不笑,会让你心里凭空升起一片感动,你于是不得不再次检讨——我有没有瞎说,有没有把不好的情绪或者荒谬的见解传递给这位亲爱的同志?时间久了你才会隐隐约约地发现不对劲,发现不是那么回事——他永远都在不动声色地观察你研究你,你说得越多,他就研究得越透彻,他在暗处而你永远都在明处。他的那张脸上很少有笑容和怒容,尤其是很少见到大笑和大怒。所有的偏激的情绪在涌向脸膛之前,都已经在漫长的冲击过程中遭到了理性的坚决镇压,暴露给外部世界的永远都是经过了严格处理的正常的表情。更多的时候,那张脸是在不显山不露水地平静着,这种平静掩盖了思想的起伏——它无时无刻不在思想,你绝不可以从他的表情上判断出他的喜怒哀乐,因此他永远都是神秘的,也是充满了魅力的——这是军人的脸,军人就应该有这样一张脸,坚毅、冷峻、沉稳,这一切,便构成了一个军人沉静睿智的端庄形象。

  与韩陌阡的沉稳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夏玫玫。夏玫玫宽额头长鼻梁,眸子黑圆,机警中又不乏妩媚,虽然已经结过婚,是个二十七岁的少妇了,但是那副伶俐和俏皮的模样,仍旧显露着少女的风采和“艺术家”桀骜不驯的秉性,一喜一怒一惊一乍都毫无保留地铺陈在脸上。但那张脸是漂亮的。自从引进了日本电影《追捕》之后,韩陌阡越来越发现,夏玫玫很有点像《追捕》里面那个重情重义而又敢作敢为的真由美,形象、气质、胆量、乃至说话的表情和态度都有点像。遗憾地是,韩陌阡不是杜丘,尽管他也常常是一副沉默寡言的冷峻形象,而且还有一张同杜丘差不多粗糙和刚毅的脸庞以及嘴角,甚至个头比杜丘还高出一截,但是,他不能接受夏玫玫稀里糊涂的爱情,更重要的是,他和夏玫玫没有遇上像真由美的父亲那样开明和善解人意的支持者。萧副司令对他韩陌阡信任有加,但是,从来看不出他老人家有把夏玫玫的归宿交给他的意思。惟独在他同夏玫玫的关系上,他在萧副司令面前会隐隐约约地感到窘迫。

  比较起来,夏玫玫的女伴赵湘芗比夏玫玫更要漂亮些,但她的俊俏缺乏个性因而具有很大的普遍性,是那种能够在军营中经常见到的漂亮,眉清目秀,典雅端庄,嘴角上始终挂着一丝朴素的笑意。这种漂亮的不足之处是不够经久耐磨,除了漂亮,还是漂亮,第一眼见到多少漂亮,看上十遍八遍还是那么多漂亮。而夏玫玫的漂亮在于,第一眼往往不是那么让人震撼魂魄,但你要是接触多了,你会发现有一种美丽,就像藏在她的皮肤下面,会一点一滴地向外渗透,直到有一天,她会洇满你的整个视野。

  过了县城,车子弯弯曲曲地上了一个坡坎,眼前顿时一亮,视野里别有洞天。前排的萧副司令终于结束了养神,巨大的身躯在座位上蠕动了两下,脊背慢慢地离开了靠椅,直直地挺了起来。

  在萧副司令的一生中,还有两个重要的习性。一是坐车睡觉,二是酒后唱歌。在中国人民尚且不知卡拉OK为哪路神仙的时候,他老人家却早已无师自通地提前OK了几十年。据萧副司令自己说,坐车睡觉的本事是在战争年代练出来的,千里南下追击某某的时候,昼夜行军打仗,只要上车,就能睡着。至于说酒后唱歌,也是在战争年代练出来的。基层连队是先集合唱歌后开饭,如果萧副司令那天喝了酒,又喝得很痛快,喝完之后,就要高唱一曲,战争年代主要是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和平时期则主要唱《我们走在大路上》。

  “什么人唱什么歌,什么时候唱什么歌。看一个人唱歌底气足不足,就能看出他有多少战斗热情。”这也是萧天英的重要语录之一。

  现在,萧副司令从微寐的幸福中回到现实中来了,挪了挪身体,扭过硕大的脑袋,鼓起一双老眼挨个地看了看车里的每一张脸,每一张脸都在一瞬间凝聚了表情,认真地接受最高长官的巡视。

  萧副司令看着看着,突然笑了:“都板着脸瞪着我干吗?”

  后排的两位女性扑哧一笑,赵湘芗说:“我们是担心首长没睡醒呢。”

  萧副司令说:“你还以为我老人家像你们年轻人啊,我压根儿就没有睡。你们谁是第一次进别茨山啊?哦,对了,小韩是来过的。你们两个丫头恐怕是初进山门咯。”

  夏玫玫和赵湘芗都回答是第一次。夏玫玫说:“虽然是第一次,但是却不陌生,听您老人家说过好多次啦。”

  萧副司令又笑了,回过头去,扬起手臂,拉开架式疏理头顶上尚且密实的头发,说:“是啊,别茨山是本人的井冈山嘛。可惜我老人家资格不够,不然就恐怕有人要在这里修一个萧天英故居。当然了,修故居也是没有必要的。我萧某得罪人多,真有个故居,将来恐怕有人要来掘墓。”说完,哈哈大笑。

  夏玫玫和赵湘芗等人也附和着笑,当然远远没有萧副司令那么纵情开心,萧副司令大笑是因为他快活,其他人跟着笑则是出于需要。

  夏玫玫向韩陌阡那边瞟了一眼,韩陌阡则向她报以一个暧昧的笑容——那笑容与其说是笑容,倒不如说是完成任务更恰当一点,韩陌阡在表达笑容的时候往往做分解动作,笑纹只体现在右半边脸上,是用嘴角的肌肉带动右三角区,先是一种机械制造的笑容,而他靠窗的左脸则仍然一本正经地严肃着并且思考着。

  韩陌阡这一路上很少发表高见。他的身份不允许他过多地表现自己,但是,恰好只有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萧副司令的心态。拥有别人、尤其是一个高级首长的一份隐秘,有着令人眩晕的快感,也有着令人眩晕的危险。

  萧副司令这几年的日子其实并不好过。前些年,机关大院里一直对他有所谓家长作风的说法——只有很少的几个人知道,萧天英之所以背这个黑锅,跟特殊年代里留下的后遗症不无关系。这里面有些说头。那还是在“大乱促大治”的岁月,从造反派的嘴里,W军区里有兰体系和萧体系之分。说兰体系是以C军为主体的,萧体系是以军区炮兵为主体的。军区炮兵机关前身就是七纵机关,七纵的前身是贯山独立旅和别茨山分区部队合并而成的,贯山独立旅和别茨山分区都是从萧支队派生出来的。这话虽然不完全是空穴来风,却有别有用心之嫌。

  韩陌阡到炮兵当了参谋之后,曾经研究过本军区几大块的历史,战争年代的电报很有意思,上级给下级的命令写的就是萧支队兰支队,萧旅兰旅,萧纵兰纵,萧部兰部。造反派批斗萧副司令和兰副司令,就抓住了这个,说他们各有山头,把自己的部队叫成萧部兰部,C军是某野某某的舰队,军区炮兵是某野某某某的铁杆嫡系部队,又说萧副司令和兰副司令分别受某某和某某某的指挥,阴谋篡党夺权,等等。

  后来萧副司令和兰副司令在大会上联合起来反抗,萧副司令说:“什么几野几野?我们都是人民解放军,都是毛主席和共产党指挥的军队,有编制序列之分,没有山头之说。叫兰部萧部,那不是我们叫的,那是在战争年代的特殊叫法,连毛主席都这么叫,难道是毛主席给我们分了山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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