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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凌云河完全能够想象得出来,那几个家伙此刻想必也正同他一样,正在某个高地或者教室里接受命运对他们的考验,正在进行一轮新的角逐吧?他们怎么样了呢?他们会不会考砸败北?谁敢肯定呢?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生不逢时并不是他凌云河一个人,他们这一茬子兵都够倒霉的了。又是停课又是下放,一会儿造反一会儿恢复高考,该轮上的没轮上,不该轮上的全轮上了。就是当了兵也没有摊上个好天气,当年一场边境局部战争,打得全国人民热血沸腾,大江南北一起情深意切地喊起了“新一代最可爱的人”,干部苗子们本来以为从此可以在这方绿色的土地上大显身手了,岂料又兜头来了一个干部制度改革,眼看就要煮熟的鸭子又飞了。没有比他们这一代更尴尬的了。

  如果这一次——当然也可能是最后的一次机会,他们再与苦苦追求的那个目标失之交臂,那就说不上来是命运在故意作弄他们还是要刻意造就他们了。

  是的,他凌云河真诚地渴望遇上强劲对手。他要当最好的(在职务上他追求最大的),所以他就必须首先寻找到目前是最好的作为目标。他把自己的这种追求看做是一个职业军人应有的理想,尽管他还不是一个职业军人,但是他始终都是以一个职业军人的精神来策动自己。真正杰出的人物是怎样成长起来的?他读过希尔各的《奋斗》,也读过弗林多纳的《英雄的历程》,他发现真正可以称之为杰出的人物都是被对手磨砺出来的,都是站在对手的肩膀上攀向顶峰的。只有有了一百分的甲,才有可能出现一百零一分的乙。在本团,是魏文建匹配着他,在J军,还是魏文建跟他此起彼伏,可是魏文建毕竟不是谭文韬也不是常双群,他和魏文建的境界只是J军的境界,所以才导致在军区只拿了第三第四。

  啊,这一切都快开始了。也许,在自己的军旅生涯中,就要同那几个人纠缠在一起了。真正的事业开始了。

  他情不自禁在心底哼了一句: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三

  观察所的这套作业对魏文建来说自然轻车熟路,但是他却并不急于交卷。只要规定的优秀时间没有超过,他就要再论证一遍。这就是他和凌云河的不同之处了。

  团机关管训练的参谋里有人说魏文建比凌云河稳当,这是他高过凌云河的地方,也有人说他不如凌云河那么自信那么雷厉风行,这又是他不如凌云河的地方。但是不论别人怎么看,他魏文建只要没有绝对把握,一般是不轻易出手的,在任何得意的时候他也不会表现出得意,不会象凌云河那么趾高气扬,更不屑于卖弄。正是这种不惊不乍的稳健作风,使他得以在本军始终能够和凌云河抗衡;同时也恰好是这种稳当,又使他多次失去了一举领先的机会。如今是决定命运的一次考核,他魏文建更没有必要去跟凌云河一决雌雄,他的战术是稳中求胜,后发制人。从确定站立点到确定目标点,每个步骤他都做得一丝不苟。

  凌云河常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多看看书嘛——好像他是个知识分子是的。魏文建则笃守一个信条,你来得快那是你的强项,咱不跟你比那个,笑到最后那才是真正的笑。

  射击诸元计算出来之后,魏文建向凌云河瞟了一眼,凌云河则回了一个皮笑肉不笑。魏文建仍然迟迟不交卷。主考官设置的情况并不复杂,按说只要掌握了射击的常识理论,都可以对付。在这样的前提下,就要看精度了。

  同凌云河比较起来,魏文建似乎小了一号,中等偏低的个头,脸上却长着永远也刮不净的络腮胡子,乌青的底幕上镶嵌着一双精亮的眼睛,应该说是一双很漂亮很有魅力的眼睛。从这双眼睛里看不出有多大的野心和抱负,更看不出凌云河那样桀傲不驯的锋芒,它们甚至是温柔的谦逊的。但是,只要上了炮位,这双眼睛往往就眯成了细线,从中透出来的光线锐利而且寒冷,使你没法不相信那种目光具有钢铁般的强硬和坚韧。

  就其带兵手段而言,凌云河虽然严厉,兵们却怕而不畏,上了炮位他是爷,走出炮场彼此就是哥们。魏文建的兵对他却是又怕又畏,上炮位下炮场都是一副冷面。如果他在炮场上露出了笑容,那绝对不是好事。

  炮兵有个说法,带兵带兵,其实看的就是会不会带差兵?是好兵谁不会带呢?是个骨干,带兵都有两下子。杀猪杀屁股,各人有各人的杀法。凌云河的床头柜里,也不乏论述带兵的书籍,其中有专门谈带差兵的书,但是这本书魏文建一直没有看到,每回去借,凌云河都说自己没有看完。魏文建后来就不借了,心想那家伙对咱还留一手呢。

  尽管没有理论指引,但是魏文建在带兵方面的绝招,却是凌云河始料不及而又不能不刮目相看的。

  去年新兵下连的时候,有一个小干部家庭出身的新战士,在新兵连里是个有名的刺头,资历新一点的班长都不敢要他。指导员便做魏文建的工作,说老魏你是老班长了,又是训练尖子,威望高魄力足,这个兵你要是不要,别人就更不敢要了。好歹是个兵,总不至于退回去吧?那就显得我们解放军大学校太无能了。

  以魏文建的一贯原则,他本来是应该拒绝的,但是架不住指导员反复做工作。魏文建说指导员你让我再考虑考虑,我跟班里的同志商量一下。

  岂料回到班里一商量,大伙都不同意,七嘴八舌一致抵制。说一个老鼠带坏一锅汤,咱们班本来是全军挂号的先行班,有这小子拖住,别说先行,恐怕连正常的标准都达不到。

  大家说来说去,反而把魏文建惹火了,眯起眼睛吼了起来:“球,好大个事吗?不就是一个鸟兵吗,我们共产党把石头都能炼成钢,我就不信改造不了一个邹乒乓。”就这么头皮一硬,把邹乒乓收留过来。

  邹乒乓过来不到两天,魏文建就悔之不迭。这果然是个出类拔萃的孬兵,其牛皮程度史无前例。一说训练就装病压床板,早晨起床内务不整,端来病号饭不吃,夜里站岗不去。每次连里点名,一班总是缺员。一个好好的训练先行班,被搅得七零八落。魏文建找他谈了几次,软的硬的都说了,小子硬是刀枪不入,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充耳不闻。

  没有办法,魏文建只好再去找指导员。指导员却不像原先那样客气了,一个人见人烦的后进战士,好不容易才落实下班,指导员岂肯将拔出去的刺再扎回自己的手上?

  指导员说:“老魏啊,你是先进班的班长,先进先进,什么是先进?全面过硬才算真先进。好兵谁不会带?把后进兵带成了先进那才见功夫。这个不要那个不要,难道这个兵是我指导员私人的?你别说了,这个人活是你的兵,死是你的鬼。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魏文建气不打一处来,指导员这家伙也真够黑的,前几天动员他接受邹乒乓,满脸堆笑,说的都是好话。如今倒好,倒像是我求他似的。魏文建嘿嘿冷笑一声说:“指导员你这话说得好。真要我带这个兵也行,不过我得按照我的办法调教他,连里要配合我。”

  指导员打着不大不小的官腔说:“一不能放任自流,二不能搞法西斯。有这两条原则,你采取什么办法我不管。”

  魏文建拿定主意,一项措施便不动声色地开始了。仅仅用了五天时间,邹乒乓就从床板上爬了起来,第六天开始上岗,第七天跟班训练,两个月后,居然受到连嘉奖一次。

  此事在炮团干部骨干中引起了不小的反响。凌云河也听说了,一次遇上魏文建,狐疑地问:“你狗日的究竟使了什么法术,这么差的一个兵,怎么说好了就好了?”魏文建笑而不答,一副天机不可泄漏的神秘相。问急了,才仰起脸背起手煞有介事地说:“连这个都不知道了?多看看书嘛。你那不是有一本专门讲带差兵的书么?”凌云河使劲地看着魏文建,阴阳怪气的目光像条猎狗的鼻子,在魏文建的脸上嗅来嗅去,说:“别给我卖弄啦,就你那点文化,什么书不书的,亵渎文明。”魏文建嘿嘿一笑说:“你看了那么多这个谋略那个技巧,其实我看都没啥球实际作用。兵们本身也是书,就看你会读不会读,读得深不深了。”凌云河说:“你少来这一套,具体问题要具体分析,我手下又没有这么个混球,你怎么知道我就没把兵读懂?”

  魏文建说:“那我考一考你,一个人要是生病了,你知道他最听谁的话吗?”

  凌云河不解其意,张了张嘴巴说:“当然是最听医生的话。”

  魏文建说:“我就知道你不行。我告诉你吧,病人最愿意听的就是病人的话,尤其愿意相信跟他得了同样的病、而且病情比他更重的那个人的话。”

  凌云河仍然稀里糊涂:“挺玄乎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魏文建说:“你自己琢磨吧,这里头学问大了。不过我现在还不能讲,我还要照顾到一个战士的心理承受能力。”

  半年后邹乒乓当了副班长,魏文建才把他的绝招“传授”给凌云河。魏文建对凌云河说:“其实很简单,这个兵不是很差吗?我培养了一个比他更差的兵来对付他,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月光下凌云河扭过脸,表情很夸张地看着魏文建说:“会有这样的事?这是哪家的秘方?歪门邪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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