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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推门一看,栗智高的眼睛立马被灼痛了——果然是马程度,这老兄不仅脱了鞋子,而且还大模大样地盘腿坐在他的铺上,雪白的床单在那副肥厚的屁股底下皱得惨不忍睹。栗智高心疼得差不多快要呻吟了,说话都有点语无伦次了:“马程度,你……你你……坐我的床干什么?这……这不是有凳子吗……凳子!”

  马程度倒是不惊不乍,宽大的圆脸盘子上堆着傻乎乎的憨笑,挪了挪屁股说:“你这球床就坐不得?又不是金銮殿。”

  栗智高见他不当回事,气急败坏地沉下脸,喝了一声:“你给我滚下来!”

  马程度见栗智高真上火了,才穿上胶鞋,从床上搬动笨重的躯体,坐到两屉桌前的凳子上,嘴里嘟嘟哝哝地说:“啥球态度!我还跟你表妹谈过恋爱呢,坐你个床都发火……”

  栗智高冷笑着说:“我表妹要是嫁给你,我就跟她彻底断绝外交关系。”

  马程度是炮兵独立师二团六连四班长,跟栗智高是一个县的老乡。军中有个流行说法,老乡见老乡,两眼泪往往。这话是针对新兵说的,意思是老乡聚在一起就想家,一想到共同的家,老乡之间就亲热。但是这个说法也很片面,实际上有些老乡之间反而关系不好,甚至还互相提防。都是一起来的,你呼呼隆隆地往上进步,一道回家探亲的时候你穿了四个兜,别人怎么办?那脸上好看吗?

  栗智高就很不喜欢马程度,不过这种不喜欢倒不是因为妒忌,他不喜欢马程度恰好就是因为马程度身上最不会让人妒忌的那一面。马程度其人短矮粗壮,年纪轻轻地就堆了一脸横肉,有点像日本人,尤其严重的是,鼻子下面人中上还长了一颗比绿豆大点的黑痣,就更像“太君”了,在本连的老兵中被荣幸地誉为“土肥原”,但土肥原并非草包,在专业训练中笨笨拙拙地也有一些神出鬼没的招数,也是个榜上有名的干部苗子。马程度在做人上毛病委实不少,譬如说爱占小便宜,譬如爱拍领导马屁,譬如爱瞎吹牛,譬如爱东拉西扯传播小道消息。这些都尚且能够谅解,而让人特别不能忍受的是,这个人有个十分顽固的坏习惯——爱抠脚丫子。刚当新兵的时候,几个老乡在节假日聚会,这老兄高兴了就把胶鞋脱下来,用手不厌其烦地捻脚丫子,捻得滋滋有味,甚至能捻出一些黑白搀杂的细条条,一边捻还一边拿到鼻子底下嗅,好像那是法国香水。马程度有脚气,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从他那双非同寻常的脚丫子上散发的那股恶臭,具有很大的冲击力和杀伤力,倘若遇上林黛玉那样弱不禁风“水”做的千金小姐,即使不大病一场也恐怕会晕厥一阵子。用众老乡的话说,只要有马程度和他的脚丫子在场,苍蝇蚊子都不敢靠近。栗智高以及众多的受害者对马程度的那双臭脚无不深恶痛绝,并且进行过艰苦卓绝的斗争。可是这老兄却全然不顾别人的痛苦,你只要跟他在一起呆上一小时以上,他就必然要脱一次以上胶鞋。

  斗争也没有用,他说他脚痒,除非你不跟他接触,既然是老乡,你就得忍着点。

  老乡们(特别是那些没有当上干部苗子的老乡们)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一个人有一双臭脚丫子就已经够不道德的了,还老是喜欢在公共场所抠来抠去,那就更不道德了。虽然是老乡在一起可以包涵,可你自己也得注意一点啊,在哪里也得讲究起码的社会公德啊。这样的人居然还作为干部苗子培养,简直是对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亵渎。再说,就表现而言,他的训练成绩即使是在二团也不是第一流的,充其量不过排在三五名左右,有人说这狗日的跟师里某个首长套上了近乎,要不,又入党又当班长又当干部苗子,这狗日的走的路怎么就那么顺呢?

  与马程度的窝囊行径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栗智高偏偏是个极其讲究又很爱干净的人,饭前便后洗手自不必说,裤头一天一洗,枕巾三天一换,桌上窗下一尘不染,别人翻过的书坚决不看,他自己的教程永远都是锁在床头柜里的,谁坐他的床,差不多就是割了他的肉。本排的兵是知道(代理)排长这个特点的,没人敢坐他的床,副连长刚从七连调过来的时候不知道栗智高的这个规矩,来跟他聊天的时候坐了一下床,副连长离开还没过三分钟,栗智高就把床单扯出去洗了。现在马程度(还有那么一双无比恶劣的臭脚)居然如此这般肆无忌惮地蹂躏他的床单,简直就像捅了他一刀,是可忍孰不可忍!天知道他那张毫无教养的屁股刚刚才在哪个肮脏的角落坐过呀?“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有事打电话给我。你看都快熄灯了,咱们两个还在这里会老乡,影响多不好。”

  “嘿嘿……嗨,你别那么严肃嘛,我来问你,你有没有听说……”说到这里,马程度顿了一下,显得神秘兮兮的。

  “有话快说,说了快走。没看见快熄灯了吗?”

  “老栗,咱俩是最近的老乡了,你给我说实话,你听没听说……提干的事?”

  栗智高的心里一动,矜持了一下,说:“没有。谁像你老鼠一样一天到晚四处打洞啊?”

  马程度瞪着一双不大的眼睛,认真地观察着栗智高的表情。这么大的事情,他不相信栗智高不知道。

  栗智高说:“什么提干不提干的?就你那德性,也想提干?就凭你那双脚丫子,首先就应该把你撸了。不提了好,人民解放军的干部队伍里,再也不能让你这样的恶臭分子混进去了,有损军威。”

  马程度哪怕浑身都是毛病,但他有一个优点谁也不能不承认,就是有副好脾气,随便你怎么奚落怎么窝囊,他是绝对不会上火的,你就是骂他,他脸上也是笑模笑样憨态可掬,颇有几分大将风度。

  马程度说:“你这个人就这点不好,小家子气。不就是坐个床吗,有啥值得生气的?他人气我我不气,我若生气中他计。你要是到我那里,我的床不光是让你坐,还让你睡,你在那上面放屁我都没意见。”

  栗智高冷笑一声说:“哼哼,你那个床……你那个床打死我我都不会去坐,给我个师长旅长的我都不会挨你那个臭床。我在你那床上放屁我还嫌弄脏了我的屁。”

  马程度说:“别扯淡了,我问你,关于咱们提干的事情你当真没有听到什么消息?”

  栗智高断然回答:“没有。”

  马程度大张着嘴巴,疑惑地看着栗智高说:“怪了,别人都知道了,你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嗅出来呢?”

  栗智高心想,我知道了又怎么样?我知道了也不告诉你,告诉你了也没用。他不想跟马程度多纠缠。

  栗智高说:“求求你了马程度,你要是还想说一会话,先去水管洗个脚怎么样?我免费赠送你一块香胰子,用过了你还可以带回去。”

  说完,当真从抽屉里摸出一块香皂。

  马程度接过香皂,看了看说:“咦唏,还是兰草牌的呢,家乡货,我留着纪念吧。”说完,歪歪屁股,毫不谦虚地将香皂装进了自己的裤兜。

  栗智高哭笑不得,说:“你这鸟人,真是……就这德性,还想当干部,真是活见鬼了。”

  马程度豁达大度地笑笑说:“你要是当真不知道,我就告诉你,咱们那些干部苗子不作数了。”

  栗智高看着马程度,没吭气。在没有摸清马程度来意之前,他是不会跟他多说什么的。马程度嘴快,遇事沉不住气,爱到处瞎咧咧,重大问题还是不跟他搀和在一起为好。

  马程度接着说:“看在这块香胰子和你表妹的面子上,我还给你通报另一个消息,还有希望,听说要把部分苗子推荐到炮兵教导大队去,由军区陆军学校发代培毕业证,一年半就可以定级,不过要考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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