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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干部都是“从战争中学习战争”中成长起来的,别说没有读过《登坛必究》,听都没有听说过。但是萧司令员的意思大家却是听明白了——不按作战计划行动者,砍脑壳。

  第二个被杀的酒糟鼻子是别茨山当地抗日政府的一名干部。抗战进入大反攻之前,别茨山支队的行动情况屡次被汝定城里的敌军掌握,萧天英怀疑内部有奸细。有一次当地县政府来几个干部受领任务,萧天英对县长说,我看你们某某某区的那个武委会主任某某某不像好人。大家都在吃糠咽菜,他凭什么红光满面的?还长了一个红巴拉叽的酒糟鼻子,查一查,他是吃什么吃的?

  县长回去一留心,还真发现了蛛丝马迹,这个人果然是个奸细,还在敌占区和根据地接壤的地方养了个小老婆,隔三差五地去打牙祭。县长把这人捆起来送交萧支队处置,萧天英十分得意,哈哈大笑说“怎么样,本司令眼力不差吧?啊哈哈,……怎么办?好办。毙了。”

  第三个被毙的是一个副营长,本来是首长的警卫员,一身过硬功夫,手持双枪,不说百发百中弹无虚发,但命中率一般说来都在百分之九十以上。可是萧天英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警卫员不顺眼,就是因为他长了一个硕大的酒糟鼻子。硬是把他提拔到下面部队当了副营长。在西南剿匪的时候,这个副营长有一次大胜之后狂饮烂醉,当夜半醒之后找水喝,找到了女房东的屋里,强奸未遂。事情败露之后,当然毙了。

  还有第四个酒糟鼻子,是在剿匪中俘获的一个国民党军官,萧天英一看是个酒糟鼻子,就对执法队的人说,这种东西不仅是反革命,而且估计是个贪官,枪毙算了。但是因为这个军官已经缴了武器投降了,杀俘虏违反政策,由政委出面做工作阻挡,这才保住了一条狗命。

  韩陌阡的为难在于,关于组建七中队,军区党委已经形成了决议,学员选拔标准由干部部门制定了专门的细则,也经常委通过了。政审、专业考核、文化考核、体格检查都有职能部门各司其职。但萧副司令又提出许多“不要”,不说是另搞一套吧,也多少有点节外生枝的嫌疑。

  这倒也罢了。问题是他老人家提出来的这些标准确实有点苛刻。你说有家族遗传病史的和罗圈腿鸡眼不要,还勉勉强强能说得过去,可是所谓牙齿焦黄、严重口臭、酒糟鼻子,既不算什么大的疾病,好像也不好能算生理缺陷,尤其是不传染,凭什么不要?尤其是酒糟鼻子,其实就是个皮肤毛病,俗称“螨虫”,医学术语上称“多泌性糜螨”,不是什么原则性疾病。可是萧副司令强调坚决不要,一点通融的余地都没有,这就太过份了。你老人家虽然在战争年代里毙过几个酒糟鼻子,并且实践证明都没有毙错,但那毕竟是一种偶然,没道理以此判断所有的酒糟鼻子都不是好人,这不是唯心主义吗?你老人家在战争年代毙过的人多了,有仁丹胡子的那是日本鬼子,杀不足惜,你还毙过有疤瘌眼的,你就能断定所有的疤瘌眼都不是好人?你还毙过既没有酒糟鼻子也没有疤瘌眼的,那些人难道都不是好人?据说美军五星上将马歇尔用人的时候也有一个偏见,酗酒的人坚决不用,有的仅仅是喜欢喝两杯,远远达不到酒鬼的档次,但是一旦让马歇尔知道了,这个人的前程就要打折扣了。即便如此,比起萧副司令,马歇尔的道理也似乎还要充分一些,爱喝点小酒虽然不算政治品质,但毕竟修身养性差把火候。可是人家酒糟鼻子碍你什么事了?既不是政治问题,也不是品质问题,长相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嘛。

  韩陌阡有一次便毫不含糊地向萧副司令表达过自己的看法——也只有他韩陌阡敢在萧副司令面前肆无忌惮地提出不同意见。韩陌阡说:“罗圈腿可以不要,有损形象,但长鸡眼的不能控制死了,当兵的野营拉练,走的路多,长几个鸡眼是正常的,一支部队要是没有几个人长鸡眼,反而不正常了。”

  这个意见被萧副司令欣然接受了。萧副司令认错态度还很诚恳,说:“有道理,我忽视了鸡眼是后天形成的。当兵的跑路多,长几个鸡眼天经地义,不能因为这个错怪了我们的好同志。”

  韩陌阡又说:“牙齿问题,也不能一棍子敲死,有的虽然牙齿黄一点,但是嘴唇厚,能够包住,只要政审和专业没问题,也不能光因为有口黄牙就排斥在外。”

  萧副司令断然说:“这个没有余地。我说的是牙齿焦黄,没包金牙也像包了个大金牙。国民党军官都不包金牙,只有土匪和土豪劣绅才爱包金牙。当然了,牙黄不是故意的。但是,一个军官,要是老是露出一副假金牙,你说像个什么样子?不要!还有口臭,也不行。酒糟鼻子更不行,一滴酒不沾也红个鼻子,像个醉醺醺的样子,往队列里一站,一排大红鼻子,成何体统?这样的人最容易让人把他跟贪官联系在一起,你没见电影里演坏人的大多都是酒糟鼻子?不是贪官也像个贪官,印象不好。”

  韩陌阡说:“可是,无论是党章还是条令,都没有规定酒糟鼻子不能提干,干部部门制定的条例细则也没有规定,这个……”

  萧副司令大手一挥说:“那好,现在我口述,你记录——W军区常务副司令员萧天英同志规定,凡是长有酒糟鼻子的同志,一律不许参加此次炮兵教导大队预提干部培训中队选拔考核。此通知下发到全区师以上单位。”

  韩陌阡既不惊讶也不动作,木然的表情像是没听明白。

  萧天英哈哈大笑,狡黠地说:“怎么啦?作为分管这项工作的党委常委、常务副司令员,我老人家就不能有几条补充规定?我告诉你韩陌阡,我这几条补充规定还不是一言堂,不信你去问问司令员和政委,他们同意不同意?我们都是通过气的。”

  韩陌阡不是傻瓜,他当然不会去问司令员和政委。不讲道理就不讲道理吧,谁让他是副司令员而你是参谋呢?再说,他老人家的这个不讲道理里面,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精益求精优中选优嘛,和平时期的军官,一表人才还是必要的。当然他也不会当真把萧副司令的这条指示下发到师以上单位,这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情,暗中把关就是了。

  四

  一份材料在韩陌阡的手里停了三分十二秒钟,然后变成一个纸团,从掌心弹出,准确地飞向门后巨大的纸篓里。接着是第二份材料。再经过三分钟左右,又收敛成团,跟踵飞向纸篓……半天功夫,纸篓便满了。有时侯,韩陌阡还会放下手里的东西,重新去倒腾废纸篓,并把其中的某一份重新抻展开来,让目光再一次降临其上,某个人便又获得一次死里逃生的机会,当然,能不能最终在韩陌阡的桌子上站稳并长期盘踞下去,还得看其他方面的造化。

  崔鹏飞,男,某某某某年8月出生。

  籍贯:某某某省虎灵县。

  民族:朝鲜族。

  家庭出身:工人。

  本人成份:学生。

  文化程度:高中。

  某某某某年12月参军……

  某年5月全班参加“加强陆军师野战阵地攻防演习”,组织指挥全班快速占领阵地,比预定时间提前1分40秒完成射击准备,标尺误差仅0点7,创集团军该项业务最高记录,受检阅此次演习的总部首长亲切接见……

  像这样的,韩陌阡基本上一目十行,速战速决,看完就扔。这样的情况太普通了,在集团军一级闹个一名二名的,立几个三等功的,韩陌阡的办公桌上比比皆是。接见一下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多啦,那都不是硬指标。韩陌阡有几千份材料要看,不可能在每个人的身上都下同样的功夫。

  一堆表格、鉴定、事迹等等材料,就像一桌纷繁零乱的扑克牌堆在韩陌阡的面前,他一遍遍地洗这些牌,正着洗反着洗,循序渐进地洗和参差渗透着洗,每洗一遍,桌子的压力就减轻了部分——一批人被打入另册,而另一批姓名却紧紧抓住命运的船舷死不松手,咬紧牙关坚持在桌面上。于是再洗,又一批姓名纷纷落马,桌面上的队伍更加短小精悍。

  这俨然就是一场严酷的战争,几千个人在他们本人并不知道真相的情况下,他们的品行和他们的经历却被别人派遣出去,集合在韩陌阡的桌面上角逐厮杀,他们使用的兵器不是刀剑枪炮,也不是炸药导弹,甚至就连谋略智慧在这个战场上也派不上用场——结局的胜负似乎是早就决定了的,当然,胜负并不是由韩陌阡来决定的,而是他们自己——他们在此前为自己积累的能量在此刻骤然相撞,狼奔豕突于不足两平方米的战场。

  几番比较,那山峦一样高耸的材料便摊成了五堆,韩陌阡的视野于是就清晰了——本战区炮兵现有四年以下兵龄的训练骨干(战斗连队的代理排长、班长、副班长)共有三千四百二十六人,已经纳入各级预备提拔使用的在册干部苗子一千一百三十三人,在军以上机关组织的各种竞赛或考核中得过名次的二百五十七人,其中获得过前二名的一百六十二人次,获得过综合成绩和单项成绩第一名的二十八人次,重复获得过第一名的有九个人。

  如此一来,不幸和幸运、胜利和失败便同时诞生了——成千上百个年轻的小伙子最终落马,韩陌阡有一千条理由对他们的前景不予乐观的估计,他一边将他们的材料从桌子上扒拉下来,塞进桌边一只硕大的废纸篓里,一边由衷地替他们惋惜——殊不知,这些人也都是优秀的炮兵,在一个单位,一个连,一个营,乃至一个师,都是独领一方风骚叱吒风云的人物,而在这里,却被不容置疑地排除在韩陌阡的视野之外了。

  在大量材料进入到废纸篓的同时,韩陌阡关注的视野也逐渐收拢,最终,另外一批人像群星一样冉冉升起在夜幕降临的空中,这些名字在韩陌阡的脑海里终于具体化了。当然现在他还无法判断他们是否有“酒糟鼻子”或者有“焦黄的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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