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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六


  肖卓然说,丁院长,饥饿是普遍的,天灾人祸,我们谁也没有办法,你不要太伤心了。

  丁范生不哭了,抬起头来说,什么天灾人祸?人祸大于天灾,我就是制造这人祸的一个分子啊!

  肖卓然说,丁院长不必过于自责,就算人祸,我们基层干部也不能负主要责任。

  丁范生说,我们推波助澜啊,我们都是帮凶啊,我们没有给组织上帮好忙啊!丁范生说着,举起了那个空酒瓶,在头顶摇晃着说,肖老弟,你知道我最近在干什么吗,我天天都在反思,天天都在抠我的嗓子眼儿,我恨不得把我多吃多占的东西都吐出来,还给老百姓,多救几条命。我给自己算了一笔账,从一九五三年709医院设立小灶以来,我们医院领导大吃大喝,加上请客,这种酒每天至少喝两瓶,而酿造这种酒,每瓶需要二十斤粮食。每天四十斤粮食,每年一万多斤,七年,将近十万斤粮食被我们当做水喝了,还有大鱼大肉,折合成粮食,我们医院领导干部这七年来,往少里说,也浪费了五十万斤粮食。

  肖卓然说,丁院长,你别这么想,那些东西也不全是你一个人浪费的。

  丁范生目光似乎有些呆滞,哽咽着说,如果这些粮食不被我们吃掉,不被我们变成大粪,如果这些粮食储存在仓库里,今天拿出来,能救活多少生命啊!可是,可是,我们这些败类,我们这些寄生虫,把它都变成大粪了……

  丁范生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又蹲了下去,头也垂了下去。肖卓然吃了一惊,赶紧上去扳他的肩膀,一边扳一边喊,丁院长,你怎么啦?丁范生说,肖老弟,我没醉,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我这里有一份检查,你帮我看看,还有哪些没有说清楚的,加上去,交给组织。我不能再当这个院长了,你是第三医院最合适的院长人选,我的以后,就在蓼城农村了,我在那里赎罪,我用我的劳动,用我这颗心来弥补我的过失。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希望你在追悼会上说一句,这是一个犯了错误但是知错就改的人,那时候如果我还有党籍,请你验证我是否已经合格。

  丁范生说着,又从裤兜里掏出一大卷皱皱巴巴的材料,交到肖卓然手上说,你今晚就看,明天就到地区交给陈书记,他从党校学习回来了,就说我无颜以对,我到农村去了,我赎罪去了。陈书记说过,天地之间有杆秤,秤星就是老百姓。我现在就去找秤星去了,我希望有那一天,我把我的罪赎了,他还能说我丁范生是个好同志,那我死亦瞑目了。

  肖卓然大为震动,捧着那份材料说,丁院长,你这是何必!你有这样的胸怀,既然已经认识到问题了,何必要走这个极端呢?现在正是困难时期,第三医院也是人心惶惶,你这时候离开,你以这样的方式离开,无论是对组织还是对群众,都是不负责任的。

  丁范生说,拜托了,我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离开,否则我就走不掉。长痛不如短痛,我是个共产党员,我知道什么叫组织原则,但是我现在更需要的是,我要证明我还是不是个共产党员,我还能不能当一个共产党员。肖卓然同志,过去我对你不理解,误会过,也嫉妒过,还打击报复过,但是我最终认清了你,你对党的事业忠心耿耿,光明磊落,有远见也有能力,如果早一点听从你的意见,也不会有今天的悔恨。

  肖卓然说,丁院长,我们都是共产党员,我尊重你的选择,钦佩你负荆请罪主动要求处分的风度,我也可以把这份检查呈交给地委,但是我希望你在上级处分之前,不要离开第三医院,不能造成混乱。明天你继续上班,例会上的问题还要形成决议,当务之急的粮食问题,还得拿出解决意见。你得答应我。

  丁范生终于把眼泪抹干了,坐在凳子上,看着肖卓然,眼睛里居然涌上几分慈祥的光芒。丁范生说,我没看错,肖老弟,事实上你现在已经开始主持第三医院的工作了。我答应你。

  肖卓然说,在这件事情没有结果之前,它还是个秘密。

  丁范生说,它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肖卓然说,我们都争取做真正的共产党员吧’请你接受我真诚地祝福’作为一个老革命’作为一个拥有如此磊落胸襟的老共产党员,你将成为我的楷模。

  四天后,地委书记陈向真和地委组织部李部长来到了第三医院,宣布一项任命,撤销丁范生第三医院院长和党委书记职务,降职为第三医院副院长,肖卓然同时担任第三医院院长和党委书记。

  当天晚上,丁范生约肖卓然散步。肖卓然知道丁范生心情沉重,有些话也想和他聊聊,就答应了。两人并肩溜达到‘康民大厦”的工地,看着一片狼藉的大厦根基,丁范生说,卓然同志,我现在无官一身轻,受了处分,也解脱了,心里很干净。只有这一件事,我感到很难受。由于我头脑发热,搞了这么个大而无当的工程,不上不下,劳民伤财。这个烂摊子留给你,我真的很难过,对不起了。

  肖卓然说,老院长,你也别太自责了,说实话,这件事情我也有责任,当时没有阻止。但是话又说回来了,你主张搞一个宏伟的‘康民大厦”,从事情的表面上看,是受当时大发展气候的影响,但从本质上讲,出发点并没有错,我们的医院,也确实需要一个新型的住院大楼。所有的问题就是一个时间问题,错在时机不成熟,时候没到,物力财力跟不上。但这并不等于说我们就不需要。现在你主持打的这个根基,不是废墟,以后时机成熟了,条件具备了,我们还是要把它建成。我说过,一年两年不行,三年五年可能,十年八年准行。让我们一起努力吧。

  肖卓然说得推心置腹,很动情。丁范生的眼睛湿润了,凝视肖卓然很久才说,卓然同志,你这样说,我的心里就好受了。我看出来了,虽然你比我年轻,但是在工作上你比我成熟。我吃亏就吃亏在文化程度太浅,缺眼光,也缺思想啊!第三医院,就应该交到你这样的同志手里。肖卓然动情地说,谢谢老院长,你对我的鼓励,也是对我的压力,以后有了难题,我还是要请老院长指导。

  丁范生说,指导谈不上,有了意见,有了建议,我会当面向你提,就像你对我那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了重大任务,你肖院长一声令下,我丁范生一马当先。肖卓然说,一言为定。

  丁范生自请降职之后,在程先觉结婚的第二天,带领一个由年轻医务人员组成的医疗队,长年辗转于皖西地区广大农村,后落户在蓼城桥头乡,终生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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