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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九


  产生疑惑的不仅是肖卓然,就连郑霍山这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居然也对基本建设产生了兴趣,有好几个星期天,都带着中医科的

  轮休人员到工地上参加义务劳动。有一次郑霍山还跑到外科,动员汪亦适也去搞义务劳动。汪亦适不冷不热地说,我是医生,开肠剖肚可以,你让我到工地上干什么,还不够添乱的呢。

  汪亦适西装革履,头发一丝不苟,身上一尘不染,确实不像个搞体力劳动的人。

  郑霍山皮笑肉不笑地说,汪大少爷,皖西解放都快十年了,思想改造也进行了快到十年了。你还是改不掉你的资产阶级少爷的作风。别以为只有你是医生,也别以为当医生就不能做体力劳动。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我看你这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很要不得,你为什么就不能投入到火热的建设当中,难道你还妄想回到旧社会,去过你那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资产阶级生活?

  汪亦适说,去你妈的,你少给我唱高调!你这个劳教对象,想当年在三十里铺脱砖坯脱了几年,你天生就是个脱砖坯的天才,你去脱砖坯,也算人尽其才,我去干什么?

  郑霍山说,你难道没有脱过砖坯?我听说当年成立荣军医院,我们的组织火眼金睛,把你这个混进革命队伍的人清除出去,你还当过医院的合同工,搞过收发呢。革命者能上能下,难道你就只能养尊处优?

  汪亦适说,郑霍山我提醒你,我在皖西解放以后,是走过一段弯路,但是迫使我走这段弯路的,你也起了作用。你这个披着人皮的狼,不知道做过多少坏事。别以为你现在摇身一变蒙了一张人脸,你就是人了。不,你还是鬼。当初有人说,旧社会把人变成了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了人,你认为这是真的吗?在我看来,这个说法很不科学,我看到的是,人就是人,鬼就是鬼,有的鬼甚至比过去更加穷凶极恶。譬如说你,伪装进步,假装积极,欺骗领导,骗取爱情,你得到了很多你不该得到的东西。但是你要记住,假的就是假的,纸里包不住火,早晚有一天,组织上会剥去你的画皮。

  郑霍山瞪着眼睛看着汪亦适,他从来没有听见汪亦适一次性地讲这么多话。汪亦适讲完了,郑霍山突然笑起来了。郑霍山说,啊,新社会真是把鬼变成人了,没想到一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洋人书我行我素的汪大少爷,现在也是满口政治名词了,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啊!你说得都对,其实现在我们都是鬼,不过鬼也分三六九等。我现在是革命的鬼,是进步的鬼,是为人民服务的鬼。而你呢,还是一个资产阶级的残渣余孽。你们这些海鸭啊,享受不了生活的战斗的欢乐:轰隆隆的雷声就把你们吓坏了。蠢笨的企鹅,胆怯地把肥胖的身体躲藏在悬崖底下……只有那高傲的海燕,勇敢地,自由自在地,在泛起白沫的大海上飞翔!

  汪亦适说,你在叽咕什么,你患了神经病啊!

  郑霍山说,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肉食者鄙^这话你可不要瞎反对哦。这是毛主席说的。

  汪亦适说,你这种人也配谈高贵聪明?你整个就是一个搅屎棍子。

  郑霍山嘿嘿一笑说,我不能跟你扯皮了,我要参加义务劳动去了,我要投入到火热的建设当中去了,我们去做同风雨搏击的海燕了。你好好擦你的皮鞋梳你的头吧,你就躲在家里乘凉喝茶吧,等我们把新型的住院大楼建成之后,让你这个躲在阴暗角落里的企鹅瑟瑟发抖吧!

  汪亦适说,哈哈,小丑唱起了主角,小鬼当起了阎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郑霍山你会唱屆际歌》吗?

  郑霍山说,我可以倒背如流。你想干什么?汪亦适说,那你把最后两句唱一遍。郑霍山说,哈哈,我为什么要唱?我为什么要唱给你这个资本家的少爷听?我要是唱也要到工地上唱给广大劳动人民听。

  汪亦适说,你不唱我唱。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起来,一旦把他们消灭干净,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

  郑霍山说,你要把谁消灭干净?汪亦适说,一切像你这样的跳梁小丑!

  四

  肖卓然曾经在会上针锋相对地对丁范生说,我为什么要保守?我和病人有仇吗?我何尝不想让我们皖西的父老乡亲拥有一所像苏联那样先进的医院?我甚至希望他们拥有比苏联还要先进还要科学的医院。可是我们眼下做不到,我们皖西地区还不富裕,有的地方老百姓连饭

  都吃不饱,我们的物力财力都跟不上,这时候我们建设这样的医院,简直就是穷兵黩武!我不是不同意建一座像样的住院大楼,在我的心目中,皖西第三医院的住院大楼比你们规划得还要宏伟,还要先进,还要现代化。但不是现在,而是将来。一年两年不行,三年五年可能,十年八年准成。而现在,我们只能做我们力所能及的事情。

  在那次会上,丁范生一如既往地驳斥了他。丁范生说,悲观主义永远是革命的绊脚石。你认为不可能的事情还有很多。第三次反围剿的时候,红军队伍里就有人提出井冈山红旗到底能打多久的悲观论调。红军当年长征到陕北,只剩下三万人,那时候谁能想到我们最终打败了国民党,最终取得了政权?当年学骨科的汪亦适同志第一次做外科手术,也有人提出疑问,结果怎么样,这个同志当时就成了声震皖西的"排雷大王”,现在已经是我们皖西,不,已经成了江淮地区赫赫有名的外科大夫,成了赫赫有名的汪一刀,这不也是你肖副院长当初没有想到的吗?

  肖卓然说,那是个特殊的例子,我们不能把特殊现象作为普遍现象,情况不一样。

  丁范生说,有什么不一样,我看都一样。当初我就提出不分内科外科,不分中医西医,你肖副院长也是极力反对,还散布不利于团结的话,什么外行领导内行,指挥打仗可以,搞医院建设不行,等等,我计较你了吗?没有。我认为你的出发点是好的,你还是不了解我们革命者。我们革命者刀山火海都敢上,我还在乎你的闲言碎语?事实怎么样?事实证明,我丁范生的工作方法是对的。汪亦适原来不是学外科的,而他现在成了著名的外科医生;郑霍山原来是学西医的,而他现在成了皖西地区的中医专家。我们用人,从来就不因循守旧。同样,我们做事,也从来就不因循守旧!

  经过多年的锻炼,丁范生现在远远不是十年前那个卷着裤腿、动不动就捋起军装胳膊的丁范生了。肖卓然曾经听程先觉说,丁范生现在不仅读毛主席著作,而且还在攻读资本论》。肖卓然想想都起鸡皮疙瘩,因为资本论》连他都看不明白,丁范生居然还边读边写心得体会。

  丁范生一天一天地在肖卓然的心目中神秘起来了,也一天一天地高大起来了。后来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只要肖卓然感到自己的思路和丁范生的思路产生分歧,他就会竭力地控制自己,反思自己。在他发现他不了解丁范生的同时,他也发现他甚至并不了解自己。他经常提醒自己,不要过高地估计自己,更不能过低地估计丁范生那样的老革命。在那群人的身上,似乎真的蕴藏着一种神奇的力量,真的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特异功能。他们确实可以创造奇迹,而且他们已经创造了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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