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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


  汪亦适说,哈哈,我这个人是无神论者,过去一向不迷信,但是我现在总算相信这个世界上确实有鬼了。

  郑霍山说,莫名其妙。你什么意思?汪亦适说,一个活生生的鬼就坐在我的身边,就在我的耳朵边上说着鬼话。你也算地下工作者?你要是地下工作者,那我岳父成了什么?我岳父难道国民党?你说话要放尊重点!

  郑霍山说,这个你吓不住我。咱们的泰山是什么人,咱们的泰山当然不是国民党。咱们的泰山是红色资本家,身在曹营心在汉,他老人家才是我党最大的地下工作者。

  汪亦适说,闭嘴!什么我党,国民党吗?郑霍山说,我党是共产党。我虽然现在还不是我党党员,但是我写了入党申请书,我已经是我党的外围同志了。

  汪亦适说,郑霍山,我跟你说一句真心话你听不听?

  郑霍山说,你说吧,你就是说说鬼话我也照样洗耳恭听,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

  汪亦适说,你要是能够入党,我就把这个茶杯吃下去。除非共产党的眼睛被鬼蒙住了。

  郑霍山眼睛一骨碌,做鬼鬼祟祟状,然后贴在汪亦适的耳边说,汪亦适,我可以把你这话理解为反党言论,我报告给你们709医院,可以判你八年刑你信不信?

  汪亦适说,你报告吧,但愿有人相信你的鬼话。

  四

  这段时间肖卓然每天都是很晚入睡,医院里的事情太多,医疗上的、人事上的,还有科室建设、人员培训、后勤供给。丁范生倒是放权,甚至在中层领导会上说,你们只要对肖副院长负责就行了,请示汇报一律找肖副院长。看起来肖卓然的权力很大,但是他的权力仅仅限于鸡毛蒜皮的小事,譬如说修建院墙,后勤更换炉灶,给医护人员发放劳保,维修医疗设备等等。但凡大一点儿的举动,还是得向丁范生汇报,尤其是人事权和财务权。

  现在709医院进了一批从医科大学毕业的学生,但是一直当实习生,跟在老医生的后面当助手,有些甚至就是当护士用。事实上经过半年的考验,有些已经完全可以胜任主治医生的工作,肖卓然非常希望尽早把这些人放到一线去锻炼,报了几次方案,都被丁范生束之高阁。丁范生说,这些洋娃娃懂啥,纸上谈兵差不多。各个科室的老医生,多数都是从战争年代过来的,经验丰富,再带一带再说。

  肖卓然说,早一天让他们独当一面地工作,就能早一天充实业务力量。像这样老是让他们当助手当护士,那他们永远也没有提高的机会。

  丁范生不以为然地说,你没有打过仗,你不知道战争有多么锻炼人,战争中锻炼出来的医生,都可以以一当十,卫生员都可以做手术。

  肖卓然心里说,我怎么没有经历过战争?我在朝鲜战场上是709医院的医疗队长,战场

  医疗我比你懂得多得多。但是这话他没有当着丁范生的面说,他越来越发现,跟丁范生基本上没有道理可讲。

  还有一件事情让肖卓然如鲠在喉的就是军官俱乐部。709医院还不富裕,设备和住院条件都很差,但是军官俱乐部却被丁范生收拾得花里胡哨张灯结彩,还配备了皮沙发,购买了留声机。晚上跳舞的时候,还有牛奶面包汽水。丁范生这个土包子本来吃不惯牛奶面包,但是为了跟上形势,硬着头皮往下灌。为了打造这个俱乐部,丁范生还穿着皮鞋跑到南京参观了几支部队的俱乐部,回来就要重新装修,振振有词地说这是按照苏联老大哥的模式,要学习社会主义的先进做法。

  肖卓然在会上说,苏联老大哥有很多好的传统,苏联卫国战争最艰苦的时期,斯大林连自己的口粮都限量了。我们中国红军长征的时候,彭德怀的部队搞到了一碗猪肉,彭德怀舍不得吃,送给了朱总司令,朱总司令舍不得吃,又送给了毛主席,毛主席也舍不得吃,又送给了伤病员。我们为什么不学这些好的呢?

  丁范生说,你说得对。抗战的时候,在鲁西南反扫荡,我三天三夜没有吃饭,警卫员搞到了一块煎饼’我没有舍得吃,一块二两重煎饼分给七个战士,我连挨都没挨。可那是战争年代艰苦时期,现在全国解放了,新政权像鲜红的太阳一样照亮了东方的地平线上,巍然屹立在世界的东方。我们有了营房,有了汽车,有了电,有了粮,难道你还想让我们忍饥挨饿?那种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我就是要改善我们的生活,让我们的敌人看着我们这些土包子,看着我们这些革命的功臣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让那些看不起我们的想压榨我们的家伙们见鬼去吧!

  丁范生自己搞了一个规定,医院首长灶每天补助三斤肉二斤鸡蛋。起先于建国也不同意,但后来不知为什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当时规定的团首长小灶标准,每人每天平均一两肉,在小灶就餐的团级干部,总共只有七个人,一下子超出了二斤三两。怎样解决这二斤三两猪肉和额外的鸡蛋呢,小灶管理员绞尽脑汁,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的肉挖出来。当然他自己的肉丁范生不吃,那他只好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了。他的聪明才智也很简单,那就是跑到各科室甚至荣军病房的二类灶化缘,大家轮流摊派。管理员对各科室和荣军病房的司务长也有话说,大家都是从战争年代里过来的,战争年代咱们丁院长是怎么对待大家的?丁院长的腿疾是怎么得的?不就是那次在渡淮河的时候冻的吗?他自己的狗皮褥子都给伤病员了。你知道丁院长的痔疮是怎么得的吗?抗战的时候,没有粮食吃,吃玉米秸,拉不出屎,把屁眼儿都挣破了,才落下个痔疮。这样的领导,也没有别的嗜好,难道不应该多吃二两肉吗?

  战争年代过来的司务长们,对丁院长都有深厚的阶级感情和同志友爱,二话不说,就割一块肉交给小灶管理员。

  小灶的餐桌上,基本上保持四菜一汤,两荤两素,汤是鸡蛋小菜汤。肖卓然每次在小灶吃饭心里都受着煎熬。别的姑且不说,单是想想舒云舒那张营养不良的脸他就受不了。舒云舒现在正在妊娠阶段,他们在医护食堂就餐,那个食堂的标准是每个干部每天平均半两猪肉,三天一个鸡蛋。就这点东西,还要经常被组织号召捐一点给重病号,时不时地被首长小灶的管理员割走一点。舒云舒回家对肖卓然说,半个月基本上见不到猪肉,平时菜里连油星子都见不到。因为工作忙,又不能老是回娘家,就算回娘家,也不能大吃大喝,不能让二老知道他们在医院里起码的营养都得不到保障。

  后来肖卓然就知道于建国为什么不坚持反对小灶了。于建国三十多岁的人了,进城后娶了个女学生,女学生吃不了粗茶淡饭。有一次吃饭的时候,于建国郑重其事地说,我们吃小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标准。我的这一份,我只吃一半。留下一半,我带回家。

  于建国讲这话的时候,丁范生正在吃油条,半截在嘴里,半截在嘴外。丁范生看了于建国一眼,想说什么,又没有说。肖卓然注意到了,于建国碗里的饭菜果然比别人少一些,差不多就是一半的分量,早餐最明显,别人是两个鸡蛋,于建国的盘子里是一个鸡蛋。

  肖卓然心里很有感慨,觉得于政委还真是个怜香惜玉的人。他也很想效仿于建国的做法,每天省几块肉省下一个鸡蛋带回去给舒云舒增加营养,但是又觉得抹不开面子。对小灶餐厅进行补助,他是持反对意见的,要不是因为没有地方吃饭,他连小灶的门都不愿意进,他怎么能把小灶的东西拿回家呢?

  但是他的心里很不平衡。有时候他甚至想,既然已经既成事实了,抵制也抵制不了,我为什么还要充当正人君子?舒云舒也是对革命有贡献的,现在有孕在身,我为什么就不能把我的一份分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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