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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丁范生脸一黑说,你是什么意思,未必你真的认为我有什么违法乱纪的行为?

  肖卓然说,我说真话,我绝对不认为丁院长在收购马富金药材和使用马富金方面有私人利益。但是,这仅仅是指今天以前。我相信丁院长今天能够保持一个共产党员的觉悟,不等于我相信丁院长明天仍然能够保持;我相信丁院长在这件事情上大公无私,不等于相信丁院长在那件事情上大公无私。

  丁范生说,哦,你还是不相信我这个老革命,那你相信谁?

  肖卓然说,我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只相信制度。我们不能让个人的权力太大,谁也不要去争那个最后的拍板权。我们共产党人也是人,是人不是神,我们不可能永远那么明白,永远那么纯洁。用制度管人,而不是用人管制度,这也是对我们大家包括对你这样九死一生的老革命的保护。

  丁范生突然发作,一拍床沿说,岂有此理!你肖卓然太过分了,你想造反吗,你想夺权吗?门都没有。你野心太大了,我早就看出来了,什么是制度管人?花言巧语,兵不血刃,抢班夺权!不行,我要出院,我不能再住下去了,我要回至I」我的办公室,今天晚上就召开总支会议!

  说着,他当真从病床上跳下来,手舞足蹈地喝令程先觉,还愣着干什么,帮我收拾东西,我现在就要上班!

  程先觉和肖卓然面面相觑。

  七

  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汪亦适和舒雨霏结婚了。汪亦适娶舒雨霏,是汪舒两家都没有想到的。事情最初还是汪亦适挑明的。

  汪亦适和舒雨霏的婚礼是在梅山船儿冲举办的。按照当地风俗,这年的正月十六,在船儿冲汪家祠堂办了六六三十六桌酒席,前来庆贺的,除了汪、舒两家亲朋好友,还有皖西专区的专员陈向真,709医院来了十多个人,丁范生和于建国都参加了婚礼。

  童颜鹤发的汪老太爷那天离开了病床,居然不咳嗽了,穿戴整整齐齐,长寿眉下的一双老眼炯炯有神,听说陈向真专员来了,专员相当于过去的知府大人,颤颤巍巍地要跪下去磕头,陈向真和梅山县长余文周赶紧上前搀起。陈向真说,老人家,我们共产党的干部都是人民的公仆,不兴磕头作揖。

  老太爷耳朵倒是不聋,但是话没有听明白,大声问,大人说甚,公仆是甚?

  余文周县长说,公仆就是勤务员,是给老百姓办事的。

  老太爷还没有听明白,又问,是给老百姓办案的?那还是衙门啊!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那就是好官啊!说着又要磕头。

  空气一下紧张起来了^老人家糊涂了,说着说着就不着调了。站在老太爷身边的汪尹更和舒南城对视一眼,想要上去把话题扯开,陈向真却不介意,向他们摆摆手,和颜悦色地对老太爷说,老人家,这么跟你说吧,我们这些共产党的干部,既不是官员,也不是衙门,我们就是来给你老人家当晚辈的。我们是人民的儿子,人民就是我们的父母。

  老太爷说,自古知府县衙是父母官,哪有父母官给平头百姓当儿子的?你这官啊,不是假的,就是当不长。

  老太爷这一句话,就像平地里响了个炸雷,把二百多号喝喜酒的人都炸懵了。众人大气不敢出一声,都在暗中捏了一把汗。汪尹更说,父亲,外面风冷,快让贵客进屋吧!

  陈向真环顾四周,爽朗笑道,好啊,我们这些公仆,一到船儿冲,老人家就给我们上了一课。

  汪尹更说,请陈专员海涵,家父年事已高,老糊涂了。童叟无忌啊!

  陈向真笑笑说,汪先生不必多虑。谁说老人家老糊涂了?老人家清醒得很。余文周同志,你我口口声声说我们是人民公仆,可是我们这些公仆衣冠楚楚,前呼后拥,高高在上,哪有不干活的公仆?老人家看在眼里呢。

  余文周说,我们这些公仆今天是来喝喜酒的,是来做客的,当然不用干活。

  陈向真笑道,你是说,平常你就干活了?余文周说,当然,农忙季节,我们县里的干部全部下派到农村,帮助农民干活。

  陈向真说,好,好,好,天地之间有杆秤,秤星就是老百姓,满天的星星都在看着我们啊!我希望我们的干部都能像个真正的公仆,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夙兴夜寐永不欺心。要让老人家相信我们,相信一辈子。掌声四起。

  参加汪亦适和舒雨霏的婚礼,当然少不了驷四马”中的另外三匹。以后程先觉说过这样的话,陈向真这个人确实是真共产党,确实是帅才,任何场合都是宠辱不惊游刃有余一这是后话了。陈向真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在江淮省城逝世,除了官方的吊唁团,皖西市老百姓两千多人自发陆续到省城为这位皖西市的老革命、后来的省长送行,哭声一片。陈向真夫妇一身清廉,没有任何不明财产,引起一家国外媒体的强烈兴趣,经反复调查,此情属实,非官方粉饰。陈向真现象一时被传为美谈,这是后话了。

  八

  对于丁范生,肖卓然的感情越来越复杂。一方面,他不断地提醒自己,丁范生是一个有过赫赫战功的老革命,同时对自己也有知遇之恩。可是,他还是不能和他水乳交融。他渐渐地明白了,他同丁范生不是一路人,丁范生是个感性的革命者,他是个理性的革命者,在革命这条道路上,方向虽然一致,走法却不尽相同。要么是他校正丁范生的步伐,要么是丁范生拖着他前进,而无论是改变丁范生和被丁范生改变,都是不可想象的。

  从朝鲜战场回来之后,他对丁范生的看法又降了一个层次,这个口口声声为国家分忧、为革命节约每一个铜板的老革命,在住院期间,享受高级病房不说,还开了小灶,经常邀集老战友在小灶里吃吃喝喝。这不是腐化堕落是什么,不是贪图享受是什么?战争年代你吃过苦立过功不错,但是这不等于你就可以无原则地消耗国家财产。那一次,因为订立制度问题,肖卓然同丁范生发生了严重的冲突,他甚至想到了辞职。在丁范生叫嚷着要出院之后,他冷静下来了。他决定同丁范生战斗到底,他绝不能被丁范生吓倒,绝不能因为个人感情放弃原则。

  丁范生果然提前出院了,当天晚上并没有召开总支扩大会,因为于政委在省委党校学习,肖卓然不同意开会,秦副院长出差,政治处主任在市里参加一个会议,总支扩大会根本开不起来。

  那一夜,肖卓然不知道丁范生是怎样度过的,但他自己却是辗转反侧,几次翻身下床找烟抽,一如当年在朝鲜战场为了克制生理需求半夜找酒喝,以至于舒云舒穿着睡衣摸他的脑袋。舒云舒说,现在好了,现在我们有了工具,有了药,我们再也不用忍受那样的折磨了,你还熬煎什么呢?他说,你不懂,我不是又想那个了,我现在一点儿也不想那个了。

  舒云舒吃了一惊,蹲下来问他,你怎么啦?你过去是那样的旺盛,那样的充满激情,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说是啊,心里不舒服,不知道是我出了毛病还是丁范生出了毛病!这真是一个泥腿子,外行领导内行真的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怎么会这样啊,怎么会这样啊,我们的事业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出人意料的事情?

  舒云舒不仅吃惊了,更加紧张了。舒云舒说,你小声点,你可不能有这样的思想,不要说说了,想都不能想,想想都是错误的,想想都是有危害的。

  他说,不行,我得想,你知道我是一个认真的人,凡是不明白的事,不让我想是不可能的。

  舒云舒说,那你就想吧,可你千万不能把你的想法说出去。

  他说,为什么,难道我要戴着假面具吗?舒云舒说,不是戴着假面具,是因为你的真面具还没有做好。

  第二天早上,丁范生就派程先觉把他叫到院长的办公室。院长办公室在二楼,他的办公室

  在三楼,就几步的路,但是丁范生就是不来找他,他路过丁院长办公室的时候丁范生也不理他,他刚刚上楼,程先觉就被派过来了。他看着程先觉的脸,那上面什么都没有,一副公事公办的平静模样。他觉得好笑,你老丁摆谱啊,搞这一套干什么,兴师动众,耀武扬威,你还是虚弱啊,你要是真理在手,就用不着搞这些花架子了。看我,光明磊落,从容不迫。你能做得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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