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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程先觉诧异地问,你见到郑霍山了?舒晓霁说,见到了,还写了一个专访。劳教农场的人说这个人改造得很彻底,不仅积极参加劳动,还认真学习毛主席著作。听说土改中把他家划成富裕中农,他主动纠正说,他们家有钱有田有店面,至少也是个富农,算是剥削阶级,应该清算。程先觉愕然问,啊,还有这种事情,奇怪了,不可能啊!郑霍山哪里会有这样高的觉悟?舒晓霁说,我也觉得奇怪,我怀疑他是不是受了刺激,精神不正常了。可是你跟他谈正经事的时候,也看不出有什么不正常。农场的领导也说他是正常的。他好像对我二姐情有独钟,每次见面,色迷迷地盯着看,也不知羞耻。从这一点看,倒是真有点不正常。程先觉说,恰好这个现象是正常的。这个人就是这个品性,做什么事都是直来直去,赤裸裸不加掩饰。过去追你三姐就是这样明火执仗,差点儿跟肖卓然决斗。他现在是把你二姐当做你三姐了。舒晓霁说,他郑霍山一个劳教犯,居然还惦记上我二姐了,真是痴心妄想。

  程先觉说,小妹,这话可不能妄下结论。以他现在这个身份,看起来是没有可能,但是你不能不让他想。再说,郑霍山现在这样积极表现,没准就是爱情的力量在起作用,他是不是想提前释放,放开蹄子追你二姐啊?舒晓霁嘎嘎地笑了起来,可能吗,你觉得可能吗?我们家怎么会接纳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我们家又不是神经病!程先觉说,爱情这个东西,往往不是我们用世俗的眼光能够看明白的。怎么没有可能呢?或许在你认为最没有可能的地方,恰好隐藏着很大的可能。舒晓霁不笑了,停住脚步,傻呵呵地看着程先觉说,啊,你说的还真……挺哲理的。要是真的这样,那就有好戏了。我听我三姐说,我大姐对汪亦适就有点朦朦胧胧的意思,如果有一天他们突然出现了,成双成对,那我们家就热闹了。舒氏三姐妹嫁给了医科学校的三条蚂蚱,还有一条蚂蚱……话到此处,戛然而止。舒晓霁的脸扑哧一下涨得通红。

  程先觉恍然大悟,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本能告诉他,他可以接着舒晓霁的话茬说下去,还有一条蚂蚱和一个小妹,顺理成章啊!也许舒先生当初说的一根绳子上的“四条蚂蚱”,那根绳子指的就是舒家也未可知,没准还真是一种暗示呢。但是理智告诉他,不能这样说,这样说太唐突了。舒晓霁只是在政治上追求进步,在爱情上,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如果唐突了,把话说僵了,把小丫头惹恼了,没有退路了,那就麻烦了。那他面对的不仅是肖卓然的轻视,还有更严重的后果。

  在那个重要的时刻,程先觉站稳了脚跟,保持了应有的风度。他扶扶眼镜说,小妹,天色不早了,我们得趁天黑之前赶回去。舒晓霁恢复了常态,羞赧一笑说,好的。

  此时天色将晚,西边出现了暗红色的晚霞。程先觉担心再晚了看不见脚印会迷路,一个劲儿地埋头疾步前进,舒晓霁则在后面一路小跑。快要抵达705医疗队驻地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一个苍老的身影茕茕孑立,舒晓霁认出来那是她的父亲。自从来到朝鲜,知道大姐失踪的消息之后,短短的十几天工夫,父亲就显得格外苍老,而且多愁善感。这时候他一定是担心小女儿的安危,不知道在这里已经守候多长时间了。舒晓霁心中一阵酸楚,叫了一声爸爸,就飞奔过去。舒南城看见女儿安然无恙,舒心地笑笑,对随后而来的程先觉说,谢谢你啊小程,老四给你添麻烦了。程先觉说,哪里,我陪小妹走一程,听她讲国内社会主义建设情况,耳目一新,受益匪浅。舒南城说,我们皖西的变化是很大。这该死的战争早点结束吧,让我们的孩子都平平安安回到祖国建设新皖西吧!舒晓霁说,爸爸,又伤感了吧!别在这儿冻着了,我们回去吧。舒南城笑笑说,好。

  几个人刚刚往驻地村庄走了十几步,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先是听到一阵嗡嗡的声音传来,程先觉搭手遮住晚霞余晖,循着声音看去,发现有两架飞机如同苍鹰向驻地村庄俯冲过来,程先觉惊叫一声,不好,快跑!拉着舒南城就跑。没有跑到三十米,炸弹就落了下来。这时候担任警戒的几个战士也往这边冲,一边冲一边大喊,卧倒,赶快卧倒!舒南城完全没有经验,不知道卧倒是怎么个卧法,正在茫然四顾,一颗炸弹落在近处。就在即将爆炸的一瞬间,程先觉犹如猛虎下山,纵身扑了过去,把舒南城压在身下。敌机呼啸而过,远处腾起一连串的火光。舒晓霁惊叫着扑到父亲的身边,哭喊着、摇晃着。舒南城睁开眼睛说,我没事,赶快看看小程怎么样了。这时候才发现,程先觉已经倒在血泊之中。不久就搞清楚了,敌机这次行动,是一次蓄谋的报复计划,在志愿军意想不到的地点和意想不到的时间内实施偷袭。偷袭的结果是一三五师后方部队受到了很大的损失,伤亡了一百多人。舒南城先生躲过一劫,也负了轻伤,腿上嵌进两块弹片,额头也被擦伤了。程先觉背部中弹,好在不在致命处,右肋骨打断一根,右手掌被削掉一块,丢了小指、无名指和半截中指。

  美军利用日暮偷袭一三五师的消息,汪亦适是听王二树说的。这年秋季,爆发了举世瞩目的上甘岭大战,战争形势发生骤变,迫使美军再次举行板门店谈判。在这样的形势下,美军决定撤销维丽基地,计划将集中营被俘人员转移到汉城。机会终于来临。汪亦适从王二树处得到情报已是下午了,这天夜里美军守备部队一个营将秘密前往青木川搬运掠夺的朝鲜皇宫财物,至少有三个小时维丽基地兵力空虚,只有两个连分五处把守。王二树对汪亦适说,我把这个情报出卖了,我也就没有退路了。这是最后一个机会,我跟你们一起行动。

  汪亦适从身上摸出一包药粉,要求王二树送到三号监舍,不久三号监舍就传出呼救声,美军看守跑到医疗所向克拉克西报告说,一名被俘人员突发急症,大汗淋漓,满地打滚。克拉克西不耐烦地说,密司特汪,去割掉他的阑尾。你们中国人的阑尾,总是这么脆弱。汪亦适求之不得,背起药箱,堂而皇之地进了三号监舍,向安至深作了汇报。安至深分析,以敌人留守的兵力,冲出维丽基地的把握很大,关键是冲出之后,敌人必有追兵,方圆二十里,都是敌人的防线,若要取得暴动全面胜利,还必须有接应部队。据安至深掌握的情报,我军距离维丽基地最近的部队也有三十多里路,派人前去联系没有可能,因为在暴动之前,这里飞出一只麻雀都会招致炮击,而且容易打草惊蛇。商量的结果是,不能等待接应部队,自己单独干,见机行事,逃出一个算一个。

  当晚,美军守备部队一个营果然出动,为了防止关押在集中营的志愿军官兵察觉,敌人采取的是细水长流的办法,以排为单位,制造巡逻的假象,一个排一个排地转移,另以一个排环绕基地,遮人耳目。此时,集中营地下组织负责人安至深指挥两百名由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组成的“神州突击队”做好一切战斗准备。

  汪亦适从医疗所里拎出了十瓶酒精,交给了相对自由、活动在监舍外面的难友。十二个人组成突击队先遣班,分四路同时行动,打掉了美军的四处岗哨,同时对敌人的军火库和汽车进行爆破,吸引敌人的注意力。汪亦适的具体任务是在医疗所里放火。医疗所大火燃起来之后,爆炸声不断。“神州突击队”借机冲出监舍,同一个连的美军展开近战肉搏,最终夺取枪支五十余支。到此,胜负已见端倪。这些昔日在枪林弹雨中纵横驰骋的战士,在集中营里过了将近半年,犹如困兽一般,一旦脱离樊篱,便爆发出不可遏止的战斗欲望。手里有了枪,而且是美式机关枪、美式冲锋枪、美式特种枪,那还了得?如鱼得水,如虎添翼。战斗队形是早就暗中操练过的,前面有机关枪开路,中间有冲锋枪护卫,伤员有担架,病号有搀扶,打的打,跑的跑,有条不紊,井然有序。这情景不像是暴动越狱,而很像是一场势均力敌的阵地战。

  汪亦适最后一眼看见克拉克西,是在他即将离开维丽基地的二道防线之前。在一片冲杀声中,克拉克西茫然不知所措,傻乎乎地看着两军交战,任凭身边弹如蝗飞。后来一个美军少尉把他拖到伙房里,很快就被汹涌而来的志愿军战士俘获了。汪亦适看到克拉克西的时候,他正被两名战士推搡着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克拉克西看见汪亦适,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嘴里不停地喊,密司特汪,密司特汪,快来救救我,这些野蛮的人,不尊重我!汪亦适走近了,对扭住克拉克西的战士说,松开他。克拉克西说,密司特汪,请你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汪亦适说,克拉克西先生,对不起了。谢谢你教给我很多东西,也谢谢你给了我很多方便。但是,你不能给我自由,不能给我中国人的尊严,不能给我们和平,所以,我们要战斗。克拉克西说,我们都是上帝的孩子,和平的信仰是没有国界的。你们不应该这样对待一个上帝的孩子。汪亦适说,用你的和平思想去教育你们的那些士兵吧,想想那些畜生的所作所为,上帝会厌恶他们的。克拉克西说,我理解你们,但是你不应该,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恩将仇报。汪亦适说,我们之间没有恩怨,只有战争。如果你真的追求和平,请跟着我们走,我可以保证你的安全。克拉克西说,你们是逃不掉的。不要忘记了,这是联合国军的天下。汪亦适说,这里是朝鲜的土地,现在是志愿军的地盘。部队已经快要全部通过了,安至深从后面走了过来。安至深问汪亦适,汪医生,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个美国佬?汪亦适说,带着是累赘。安至深说,那就消灭。说着就拔出了手枪。克拉克西惊恐地看着汪亦适,蓝色的眼珠子都变绿了,密司特汪、密司特汪地乱叫。汪亦适说,他是医生,而且放下武器了。根据《日内瓦公约》,我们不能加害俘虏。安至深犹豫了一下说,那怎么办,带走?

  就在这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个原先当过战俘小队长的败类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此时义愤填膺,似乎对眼前的这个美国鬼子有着深仇大恨,横起一杆枪瞄准克拉克西说,什么《日内瓦公约》?这些狗日的什么公约都不遵守。为了给兄弟们报仇,我毙了这个狗日的!说着,就要扣扳机。汪亦适来不及多想,伸手架起了这个小队长的步枪,子弹擦着克拉克西的头皮飞了出去。克拉克西翻了一下眼珠子,咕咚一声瘫倒在地上。汪亦适说,安政委,我请求放了克拉克西。毕竟,他不是一个拿枪的军人。安至深犹豫了一下,看看汪亦适,再看看克拉克西,然后说,好吧,我们中国人应该比美国人有风度。汪亦适说,克拉克西先生,你听明白了,我们既不杀你,也不带你走。你自由了。但愿我们今后不要在战场上见。克拉克西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拍着屁股喊,OK!OK!密司特汪,但愿我们能在美利坚或者美丽的中国相见,我会邀请你到我的家乡得克萨斯州,那里有透明的葡萄酒和美丽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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