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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一颗眼泪扑簌一声落在肖卓然的手背上,肖卓然搬过舒云舒的脑袋,舒云舒已是泪流满面。肖卓然长叹一声说,云舒,我现在真的知道我的致命弱点了。也许真像他们说的,这都是我好大喜功造成的。我可能真的不配当这个医疗队队长。舒云舒说,你千万别这么想,这都是战争造成的。战争环境里,生离死别家常便饭啊,这怎么能怨你呢!肖卓然说,我有时候真想给上级打个报告,请上级派个医疗队队长来,把我顶出去,到战斗部队当一个连长,哪怕排长也行。我要带着我的部队去打仗,我要带着我的部队重返高栗营,踏遍那里的山山水水,寻找我们的战友,寻找大姐和亦适。舒云舒说,我知道你的情绪,可是这不现实。肖卓然说,也许这个想法能成为现实。难道你不相信我的指挥作战能力吗?舒云舒说,我相信。但是你为什么要去当指挥员呢?你是个医疗队队长啊!

  又是冬天了。汪亦适戴着大口罩,穿着一身美式手术服,站在克拉克西的身后,看着这位美军少校军医在患者的胸腔里搜肠刮肚。克拉克西的嘴唇在口罩的后面嘟嘟囔囔说个不停,抱怨弹头打得太深,就像深海里的沉船,简直没法打捞。克拉克西同汪亦适开玩笑说,你们中国军队的枪手,具有外科医生的精确,能让子弹从最佳路径进入人体。给美军士兵做手术,实际上就是上解剖课。汪亦适的表情很麻木,他似乎不太习惯在这种场合开玩笑。克拉克西说,看见没有?美国人的心脏好像比中国人的心脏体积大,包膜却比中国人的薄,这大约就是美国人比中国人心胸开阔的原因。汪亦适说,美国人也有心脏小的。克拉克西的手在患者的腹腔里停住,似乎在用劲抠着什么,嘴里说,天哪,难道是上帝的恩赐,这东西离心脏不到三毫米。密司特汪,注意止血。汪亦适操着止血钳,捏住了一根血管。

  克拉克西说,密司特汪,你知道这个倒霉的家伙早餐是什么吗?汪亦适说,牛奶蛋糕。克拉克西说,不是。这个家伙早餐至少吃了三个橘子、两个鸡蛋、一根火腿肠。他妈的,他的胃可真大。这颗子弹完全应该打进他这硕大的胃囊,那样的话,我们的手术就会方便得多。汪亦适没说话,他觉得这个美军伤兵落在克拉克西的手里,千真万确是活受罪。他很想说,我倒是希望子弹直接射进他的心脏,这样我们就不用做手术了,但是这话他没有说出口。作为一个东方人、一个医生,他不能说出这样的话,他不是克拉克西。

  克拉克西就是汪亦适和舒雨霏等人被俘的时候在场的那个美军少校。他是个外科医生,那天由哈达姆上尉率领小分队护送前往美军维丽基地任职,恰好在路上与汪亦适等人狭路相逢。以后克拉克西曾经同汪亦适说,你是上帝赐给我的礼物,在那天上午,我的心情糟糕透了,我可不想去什么活见鬼的维丽基地,我不想给那些脏乎乎的士兵做手术。我的妻子快要分娩了,而我的前线服役时间已经满了,我想回国守在我妻子的身边。该死的麦克阿瑟把战争搞得一塌糊涂,我和我的朋友乔治医生居然被延长了前线服役时间,仅仅增加了二十美元的薪金!

  那天,克拉克西的心情确实不好。在美军后方基地,他还同基地分管医疗勤务的马德森上校吵架,他说他发誓要报复“那些不会打仗而又自以为是随便延长别人服役期的白痴”,“但愿中国军队的子弹能够打进你的脑袋,那样我就可以把你的脑浆取出来看看那里面是不是装进了石灰石”。马德森上校不跟他一般见识,皮笑肉不笑地对他说,我完全同意你的做法,不过那要等一段时间。你现在必须马上到维丽基地去,那里的士兵像需要玛丽莲·梦露一样需要你。就在克拉克西满腹牢骚前往维丽基地的途中,二道口的桥梁被转移的志愿军给炸毁了,哈达姆分队只好弃车徒步,绕道行进,不料在行进途中巧遇志愿军的两名医务人员和五名伤病员,哈达姆兴奋异常,像是吃了激素,指挥分队对志愿军伤残者进行围剿。克拉克西对于哈达姆的行为很反感,说这个家伙在正面跟志愿军战斗部队交锋的时候,从来就是个怕死鬼,已经投降过两次了。现在面对战斗力薄弱的医务人员和伤病员,他倒来劲了。“道德品质很差,就像你们中国农村的匪徒。”克拉克西在汪亦适面前这样评价哈达姆。克拉克西惊异于汪亦适在身处险境时候的镇定和从容,尤其当美军士兵装满了子弹的枪口对着他胸膛的时候,他还能理一理自己的头发,摸摸自己的风纪扣,还能用那样平静的口吻和节奏说话。

  “战争是男人的事情,请你注意你的人格,不要侵犯女性。”就这简单的几句话,让克拉克西对这个中国军人刮目相看。在押解的路上,汪亦适的腰板是挺直的,表情是坦然的。克拉克西问他,你是基督教徒吗?汪亦适说,我不是基督教徒,但是我过礼拜日。克拉克西不解地问,这是什么意思?汪亦适说,我在教会中学读过书。我的老师是个基督教徒,也是美国人。不过,那是传播信仰和知识的美国人,跟你们这些人面兽心的家伙截然不同。

  克拉克西问,人面兽心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就是说,有着人的五官,而有着兽的内脏?汪亦适说,你也可以这么理解。不过我们中国说的人面兽心,这个心不是指器官,而是指人的道德品质。克拉克西说,很有趣。我不管什么道德品质,我很喜欢人面兽心这个说法,我希望我有人的五官,而有一颗雄狮的心脏,那样我就会有一个更大的发动机。如果跟你们中国军队交战,见势不妙,我就像雄狮一样奔驰在草原上,这样就不会吃枪子了。哈达姆跟在后面说,我也很想人面兽心,我不仅需要一颗雄狮的心脏,我还需要一根犀牛,这样的话,我的女人就再也不会离开我了。说着,哈达姆还用手指了指自己的下体,比画了一个下流的动作。流氓!骂声是从舒雨霏的嘴里骂出来的。克拉克西问汪亦适,她说什么?

  汪亦适说,她说你们是肮脏的变态者、臭狗屎。克拉克西哈哈大笑说,啊,好啊,中国人的想象力一点也不比美国人差啊,人面兽心,肮脏的变态者、臭狗屎,还有什么……狗日的,是否就是狗与狗之间的性交?啊,太丰富了。克拉克西乐不可支,哈哈傻笑。哈达姆和几个士兵,也是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从一块巨石旁边走过的时候,舒雨霏拉拉汪亦适的袖子说,我骂他们流氓,他们为什么那么高兴,你是怎么翻译的?汪亦适说,我告诉他们,你骂他们是肮脏的变态者、臭狗屎。舒雨霏说,那他们还笑!这帮美国鬼子,都是神经病!汪亦适说,是的,他们就是神经病。跟他们说不清楚。不过,这个克拉克西比想象的美国鬼子要好对付,没准可以利用他逃跑。舒雨霏说,莫非你有计划了?汪亦适说,暂时还没有。依我们目前的身体状况和战斗力状况,就是逃跑,也跑不远,只能白白送死。现在我们没有必要激怒他们,只要我们没有行为表现,估计他们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看样子是要送到集中营去,也许那里还有我们的同志,到时候再想办法。舒雨霏说,就怕到了集中营把我们分开,我担心这些人面兽心的家伙对女同志下手。汪亦适说,我也担心。不过克拉克西提醒了我,你可以装疯卖傻,把自己弄得很脏。另外,关键时刻可以患病。

  舒雨霏问,你有办法吗?汪亦适想了一会儿说,办法是有,不过太痛苦了,我不想让大姐的身体受到伤害。舒雨霏说,糊涂,难道你忍心让大姐受他们糟蹋?汪亦适说,到时候再说吧,也许情况没有那么糟糕。舒雨霏说,你现在就告诉我,到时候恐怕就来不及了。汪亦适欲言又止,终于没有说。汪亦适最后说,我也没有想出好办法,我再想想。汪亦适这么一犹豫,就没有把装病的诀窍告诉舒雨霏,以至于导致舒雨霏自己采取了措施,并因此而破相,使汪亦适后悔莫及——这是后话了。

  汪亦适等人被押解到维丽基地,从此开始了劳工生活。但是汪亦适并没有像其他战俘那样当劳工,要去给美军挖工事搬运物资,汪亦适在集中营里居然当起了医生。二十多年后中国大陆搞起了“文化大革命”,“文革”中有个新生事物叫做赤脚医生,肖卓然、郑霍山和程先觉都曾一度担任三十里铺农场的赤脚医生,肖卓然戏谑地说,你们那算什么新生事物?早在朝鲜战场上,汪亦适就当过美军集中营的赤脚医生,要不是那段经历,他能有今天这个名气?肖卓然说这话并没有恶意,但是在汪亦适听来却像揭了疮疤,为此同肖卓然闹得很不愉快——这也是后话了。汪亦适当上集中营的“赤脚医生”,得益于克拉克西。维丽基地是美军在萨迪克地区部署的一个中型后方基地,其中有弹药转运站、食品转运站和兵运供给站,同时还有一个容纳三千人的集中营和二线医院。基地的劳工主要来自集中营或者是雇佣的印度人。医院主要承担美军一个师、加拿大一个营、土耳其一个旅的救护任务,同时管辖集中营的医疗所。克拉克西既是基地医院的外科医生,同时又是集中营的医疗所主任,他的这个职务给汪亦适带来的方便是空前的。

  果然不出所料,到了集中营之后,舒雨霏被送进了女俘监舍。维丽基地的女俘不多,她们要做的事情也不多。这里的美军要比战斗部队的士兵差劲得多,纪律松弛,自由散漫,面对女性,犹如饿狼,调戏强奸女俘的事情经常发生。舒雨霏在舒氏四姐妹里,不算漂亮,但也不丑,刚刚进入监舍不久,就被一个白人中士盯上了,动手动脚不说,还公然撕扯衣服。舒雨霏在第一次同这个中士的搏斗中,要不是众女俘蜂拥而上,差点儿就吃了大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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