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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第七章

  高栗营突围第四天,肖卓然率领705医疗队同主力部队会合了,这时候才知道,就在那次战略转移中,由于情况突变,过于仓促,友邻部队有两个团都被联合国军打散了,有的整营整连地牺牲了。按说,一支火力单薄、行动不便的伤病员队伍,能够在敌人的重兵围困之下脱离险境,保存了百分之六十的生命,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为此兵团在战略转移的总结表彰大会上,还表扬了705医疗队,给肖卓然记大功一次。但是肖卓然的心理负担依然很重。高栗营突围的后期,曾经两次遭到敌人的炮火拦截,一路上三次遇到追兵。殿后的警卫排人员伤亡过半,拿枪战斗的轻伤员也牺牲了三十多个。这些都是正常的战斗减员。让肖卓然心里放不下的,还有四十多个人被打散了。一三五师七师主力撤回到红河谷一线,才有十九个人衣衫褴褛陆陆续续地归队,还有二十多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程先觉是最后一个归队的。

  在高栗营突围战斗中,程先觉被指定负责一部分重伤员行动,在敌人的炮火中,这支行动严重迟缓的队伍被打散了。炮袭过后,程先觉按照预先规定的信号联系队伍,却发现身边连一个人也没有了。程先觉慌神了,拎着手枪在密林里像无头苍蝇一样来回转悠,直到天亮,东方露出晨曦,周围除了几具尸体以外,别无他物。那一阵子,程先觉恐怖极了。离开了队伍,他感觉到自己是那样的孤独无助。没有别的选择,他只能凭借太阳判定方位,硬着头皮拖着软绵绵的双腿,醉酒一般摇摇晃晃向着他认为的正北方向运动。刚走了几步,就听见不远处传来喊叫声和枪声。程先觉惊出一身冷汗,连滚带爬钻进一丛灌木,脸上又被荆棘拉出几道血口子。侧耳细听,他听出那是掉队的伤病员被敌人的搜山队伍发现了,敌人喊话,听声音好像是伪韩的军队。伤病员还击,里面夹杂着咒骂。打了一阵子,枪声停下来了,程先觉估计那几个伤病员牺牲了。他不敢轻举妄动了,猫在灌木丛里,心脏狂跳不已,一阵阵几乎晕厥。半个小时后,周围复归寂静。程先觉稍微稳住神,开始考虑下一步路怎么走。

  这时候充斥在他心里最大的情绪就是后悔,他不该到朝鲜战场上来。想当初,当肖卓然跟他说要报名参加志愿军的时候,他的内心是一百个不情愿,但是他没有马上表示退缩。因为那个时候他必须像肖卓然一样义愤填膺、慷慨激昂,他内心却存有侥幸,但愿这只是组织上的一个考验活动、一次思想动员、一次表态行动。后来命令果然下来了,医疗队真的成立了,他依然心存侥幸,寄希望于抗美援朝战争很快结束,也许他们还没有出征就凯旋了。可是,一道出征的命令很快就下来了,705医疗队跟着一三五师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了鸭绿江。身不由己,他只好安慰自己,自己是个医务人员,不直接到火线打仗,危险相对要小得多,到前线也是有惊无险。根据他的判断,如果经历了抗美援朝战争而又完整无损地回国,那他无疑是新中国的功臣之一,他的人生历史将留下光荣的一页,未来的前程从此铺下一条坦途。他的胆怯一次又一次地被侥幸心理掩盖了,同时,这种侥幸心理又一次一次地把他拖到战争的险恶泥淖。他哪里想到抗美援朝战争会这样激烈,705医疗队会承担这样的风险。上次在红河谷,他已经魂不守舍了,已经乱了方寸,好在没有单独行动,好歹有天塌下来有高个子,有肖卓然这样的文张飞首当其冲,他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虚张声势,侥幸身还。红河谷之后,他天天在心里祈盼,早一点结束吧,这该死的战争。以他入朝半年多的经历,没有死掉,没有受伤,而且还数次完成了抢救伤病员和突围战斗的任务,至此已经功德圆满了,回国之后,他也有了光荣的资本了。他太不热爱战争了,哪怕这战争无上荣光,哪怕这战争千秋功德,哪怕这战争正义得可以拯救全世界。他不是肖卓然,他对肖卓然既不欣赏也不理解,尽管他对肖卓然唯命是从。站在人的立场上,他甚至认为肖卓然是个疯子,头脑发热,好高骛远,好大喜功,不计后果。什么理想,什么革命,理想和革命关他什么事情?他才二十多岁,人生的道路还很长,如果就这样让他葬身异国他乡,哪怕把全世界的荣誉都送给他,又有什么用处?他是无神论者,他既不相信神灵,也不相信轮回,甚至不相信人有灵魂。人的生命的唯一的存在方式,就是这具活生生的肉体,纤维、神经、细胞、骨骼、毛发、碳水化合物……

  身陷绝境之中,程先觉甚至痛恨肖卓然。都是这个疯子,出了风头出馊主意,一步一步地带着大伙儿走到了战争的深渊,走到了生与死的风口浪尖上,命运之舟已经完全无法驾驭了,是直接驶向死亡的深谷还是漂泊在仍然深不见底的恐惧之中,那就只有天知道了。当然,在他对肖卓然的痛恨中,还有一件让他耿耿于怀而又难以启齿的疼痛,那就是舒云舒。他当然知道,无论是作为一个国民党的军人还是作为一个共产党的军人,无论是从生活的角度还是从事业的角度,他都逊色于肖卓然。但这只是从表象看、从眼前看。肖卓然树大招风,可以得意一时,未必得意终身,未必能笑到最后。他甚至在内心赞成郑霍山的论断,肖卓然不过徒有其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肖卓然是个花花公子,是头脑发热的时代的弄潮儿,最终会被时代的海洋淹没。舒云舒为什么会爱上肖卓然?是目光短浅,是女人的虚荣心在作怪,是缺乏理智的盲目选择。但是,程先觉越是在心里把肖卓然贬低得一无是处,越是渴望自己就是肖卓然。肖卓然风光过,战斗过,爱过。这就够了。他已经拥有了那么一个美丽高贵的女人,他死而无憾了。一想到肖卓然同舒云舒结婚,一想到在朝鲜战场上肖卓然和舒云舒的恩爱,程先觉的心就隐隐作痛。

  有一次,肖卓然和舒云舒一起搭建帐篷,居然还指挥程先觉给他们搬炮弹箱。那炮弹箱是用来充当床板的。程先觉扛着炮弹箱,就能想象出当天夜里发生在炮弹箱上面的事情。迄今为止,他还没有过性爱的经历。但是,他是学医的,他对男女之间的欢乐并不陌生。他满脸堆笑、满头大汗地扛着炮弹箱,帮肖卓然和舒云舒拼凑着夫妻生活的舞台,就像听到了舒云舒幸福的呻吟和肖卓然粗鲁的喘气,就像看见了舒云舒美丽的赤裸的身体在歌声中扭曲痉挛。那天夜里,他躺在距离舒云舒和肖卓然只有十几米距离的另一个帐篷里,辗转反侧,身体像火一样地燃烧。那时候他甚至产生过一个恶毒的念头,他甚至希望敌人在这个时候炮击,他希望看到肖卓然抱头鼠窜,他更渴望看见赤身裸体的舒云舒从帐篷里蓬头垢面夺路而逃。他希望那个时候他大显身手,他冲上去,他用他的毯子裹上舒云舒,抱着她冲出火海,冲出战地,冲到一个鲜花盛开的山冈。他幻想裸体的舒云舒依偎在他的怀里,给他一个深情的吻,把肖卓然还没有来得及进入的美丽的身体展示给他,然后呼唤他来吧来吧让我们走向极乐世界吧……梦中惊醒,他的内裤已经喷满了黏黏糊糊的稠状物。他没有感到羞耻,他只是感到了屈辱。

  还有饥饿和寒冷。朝鲜的深夜,露水很重。程先觉的军装在突围之前被撕开绑担架了,只穿着一件衬衣,突围的时候一身冷汗,现在经过夜风一吹,硬邦邦的冰凉。他就这样冷飕飕地抱成一团,在灌木丛里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将近两个小时,终于挨到天亮。林子里有鸟雀鸣叫,阳光从树干树梢的缝隙里射下来,在落满树叶的地面上溅射起一团一团扑朔迷离的光斑。这情景让程先觉受到了鼓舞。来到朝鲜战场之后,他们大都是在寒冷的冬天度过的,难得见到春天的阳光。这阳光似乎格外明朗,好像很长时间没有如此明媚了。这阳光使他突然有了冲动,他想起了另一个女人,似曾相识,似是而非。她不是舒云舒,但是她跟舒云舒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没有舒云舒的矜持,但她比舒云舒更有活力、更有激情、更有朝气。她在给他们作家乡形势报告的时候,她的眼睛顾盼生辉,洋溢着清澈的光芒。她的声音虽然还有点稚嫩,但是活泼清纯,富有感染力。前年秋天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个懵懵懂懂少不更事的小女孩。仅仅过去不到两年的时间,她就似乎长大了许多。时势造英雄,时势也造就女杰。程先觉大致计算了一下,舒晓霁今年应该十八岁了,正是妙龄时期。她对工作的热情,甚至比舒云舒还要高;她的才华,更是远远高于舒云舒。他记得那次去三十里铺看望郑霍山的时候,她坐在他的车座后面,路上还哼着小调,好像是《女驸马》的曲子。调子不是很准,别有韵味。在小饭馆吃饭的时候,她还给兄长姐姐们朗诵了艾青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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