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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有一天早晨出操完毕,舒云舒跑来看汪亦适,红光满面,兴奋地对汪亦适说,亦适,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汪亦适洗着脸,头也不抬地说,我能有什么好消息?做手术成功,就是最大的好消息。舒云舒说,比做手术成功还要大的好消息。汪亦适说,你不会说给我介绍女朋友吧?舒云舒说,比介绍女朋友还要大的好消息。像你这样业务拔尖、品格优良的人,还能缺少女朋友?你的好消息是政治上的。汪亦适面无表情地说,难道说把我划到起义人员行列了,给我平反了?舒云舒说,什么起义投诚的,以你现在的声望,你就是俘虏,也无所谓了。汪亦适停住手,看着舒云舒说,那我就不知道这好消息是什么了,我就是希望能够把我的事情搞清楚,我当初是起义的,不是投诚的,更不是俘虏。舒云舒说,现在对你来说,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在解放后的表现。那些东西丝毫不影响你的政治待遇。汪亦适说,不,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不在乎政治待遇,我在乎事实。舒云舒真诚地说,亦适,你怎么不明白啊!有了政治待遇,俘虏也好,投诚也好,起义也好,那都是历史了。入了党,历史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汪亦适正在擦脸的手停住了,把毛巾扔进脸盆里,看着舒云舒问,你是说,组织上要发展我入党?舒云舒说,是啊,我是第二党小组的组长,组织上分工我当你和程先觉的入党介绍人。汪亦适问,程先觉也要入党?舒云舒说,是啊,程先觉已经写了六份入党申请书了,积极向组织靠拢。你虽然没有写入党申请书,但是组织上了解你,你是因为这段时间太忙了,所以丁院长,哦,不,我们医院的党总支书记丁范生同志说,对于汪亦适这样的同志,要有特殊的政策。汪亦适怔住了,久久地看着舒云舒,眼睛有些潮湿。舒云舒说,入了党,我们不仅是同志,更是先进组织的一分子,那时候我们有想法、有顾虑、有建议,都可以直接在党的会上提出来,就不会有那么多个人委屈了。汪亦适半天没有做声,很长时间后才说,不,这个问题我暂时还没有考虑。舒云舒疑惑自己听错了,声音都有些颤抖了,问道,什么,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汪亦适看着东边逐渐洇开的朝霞,吐字清晰地说,这个问题我没有考虑。我觉得我条件还不成熟。

  郑霍山出事的消息,最早是程先觉知道的。程先觉到行署卫生局报统计,遇上了在医科学校时期的同乡同学方得森,方得森在地方医院工作,也是来报统计的。程先觉夹着公文包满面春风往里进,方得森夹着公文包低着脑袋往外出,面如死灰,神情慌张。程先觉说,那不是方得森吗,急急忙忙地干什么?方得森见是程先觉,迟疑了一下站住了,鬼鬼祟祟地四处看了一圈说,是程先觉啊,你怎么来了?程先觉说,奇怪,我怎么不能来?我跟你一样,是来报统计的。方得森说,老程,你听到什么消息没有?程先觉说,消息多了,革命形势大好,社会主义建设欣欣向荣、蒸蒸日上。我们荣军医院“清除革命功臣体内隐身炸弹”如火如荼,方圆三百里家喻户晓。

  方得森说,你有没有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程先觉说,没有,我听到的都是好消息。方得森东张西望,然后对程先觉说,你过来,我们到门外小河边说话。程先觉说,我日理万机,哪有闲工夫跟你扯淡,有话就在这里说。方得森说,你真的什么消息都没听到?程先觉见方得森神情异样,也感到问题严重,扶扶眼镜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如丧考妣的?方得森说,我刚刚才在卫生局听说,俘虏学习班出事了,三名俘虏夺枪潜逃,被打死一名,李开基自杀未遂,已经被关到监狱了。楼炳光和郑霍山被送到公安局审讯了,据说都是叛乱分子。

  程先觉吃了一惊,问道,你听谁说的?我们上个月见着他们,管教干部还说,只要表现好就可以从轻发落,为人民服务。方得森说,现在情况变了,听说国民党特务破坏得厉害,大别山区暗杀了几个新政权的干部,他们还在淮河上游投毒,炸掉了解放军的兵工修理厂。还有国民党地下特务联络原医科学校的师生,准备潜逃到台湾去,已经有不少人上了贼船。不光是俘虏学习班的人受牵连,听说我们这些旧军队、旧政府的留用人员,都要受到审查。动静闹得这么大,你们军队医院消息灵通,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方得森说得活灵活现,程先觉听得毛骨悚然,脸都木了,张口结舌地说,怎么会,怎么会,这不是节外生枝吗,这不是自取灭亡吗?你莫不是听错了?方得森说,你认识裘法然吧,也是预干队的,原先留在卫生局防疫科当文员,现在你见不到了,听说也受了牵连,被隔离审查了。程先觉木了半天,稳住神说,如此说来,他们都是上了贼船的才受牵连,我们又没有上贼船,有什么好紧张的?方得森说,话是这么说,可是这么一折腾,所有旧军队、旧政权留用人员都要受到怀疑。程先觉强打精神说,我不怕,我劝你也不要怕,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只要拿不出我上贼船的证据,他就是怀疑到天上去我也不怕。

  程先觉说得慷慨激昂,表面上做出一副自信坦然的样子,但是,同方得森分手之后,他的心里还是压上了一块石头,而且这石头越来越重,以至于后来坐在张科长的办公室,递交“清除革命功臣体内隐身炸弹”统计表的时候,手都有点颤抖。公事办完,张科长若无其事地问这问那,甚至还问到了医院喂了几头猪,尤其还提到了他和汪亦适是同学,似乎对汪亦适的情况比较感兴趣,对于他同肖卓然和汪亦适是同学这层关系也很感兴趣。张科长原先就是解放军师供给部的,现在也还穿着军装,这个时候的行署卫生局,实际是一个机构两块牌子,它还兼着警备区的卫生处。所以,张科长那些实际上平平常常的家常话,在程先觉此刻的心里,也变得不再平常了,好像句句都是旁敲侧击,句句都暗藏玄机。

  程先觉在张科长的办公室里,支支吾吾,疲于应付,不一会儿脑门上就冒汗了。张科长这才发现程先觉的异常,关怀地问,小程,你怎么啦,是不是发烧了,要不要派人带你到机关卫生所看看?程先觉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说,没关系,我是太热了。张科长奇怪地说,不会吧,这都秋天了,你看,我都穿上夹衣了。程先觉说,我是激动的。张科长更奇怪了,笑问,你激动什么?程先觉说,我是……因为张科长表扬我们“清除革命功臣体内隐身炸弹”,我感到这是上级对我们的肯定和鼓舞,我们一定要戒骄戒躁、再接再厉……

  张科长从自己的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程先觉的面前,伸手摸摸程先觉的前额说,小程,我看你是真发烧了,还是到机关卫生所看看吧,回荣军医院还有好长一段路呢。程先觉慌不迭地说,我没事,我真的没事。张科长,我已经汇报完了,我走了。张科长说,我看你精神恍惚,就这样走行吗?程先觉说,张科长,我是在你这屋里闷的,出了门就好了。说完,夹起公文包就走,走到门口,想起来没有给张科长敬礼,又转身,人还没有站稳,就摇摇晃晃地给张科长敬了个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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