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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


  岑立昊通知军务处,派人把肖丽珠母女接到他的办公室。

  几分钟后,军务处的陶参谋把肖丽珠和杜芩送了过来。肖丽珠是面带微笑的,佩带红牌肩章的杜芩则微微低着脑袋,避免同岑立昊的目光正面接触。

  岑立昊站在门后,迎着肖丽珠母女,本来已经酝酿好了的镇定的情绪在这一瞬间又崩溃了。他并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铁打的汉子更是软心肠,他的情感是在心灵深处蛰伏着的,一旦挑开,即如涌泉。

  “肖大姐,杜芩,我对不起你们。”这是岑立昊的第一句话,并且是当着陶参谋的面,弄得陶参谋有些不知所措。

  肖丽珠仍然微笑着:“首长,别说这话了,我们娘儿俩是来感谢你的。”

  岑立昊往里面让了一下:“坐吧,坐下来谈。”

  肖丽珠母女坐下。陶参谋从冰箱里取出两听饮料放在茶几上,就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岑立昊看着杜芩,说:“杜芩已经大了,我真是对不起,对不起你啊孩子。”

  杜芩抬起头来,说:“首长,我妈妈至少跟我说过一百遍了,不能怨恨首长。”

  岑立昊说:“别喊我首长,喊我叔叔吧,我跟你爸爸是战友,不是对立面。”

  肖丽珠说:“其实,我们心里也明白,老杜他是太脆弱了,你也是恨铁不成钢。岑师长——看,我只记住了岑师长……”

  岑立昊说:“叫我岑立昊吧。”又说:“在老杜的问题上,我确实做得有点过分了。”

  肖丽珠说:“真的,我们娘儿俩真的不再惦记这件事了。这几年来,我们共收到两万多块钱,留言上写的都是杜芩的助学金。现在,孩子也上军校了,助学金也就没有必要了,可是这个杜展佑还是一如既往地寄钱。我们一直打听,那个好心的杜展佑到底是谁呢?跟老杜一起工作过的人,我都问遍了,谁也不承认。想来想去,只能是你了。”

  岑立昊说:“是我,肖大姐,我不是为了你们,我是在为我自己啊。你能理解我吗?”

  肖丽珠说:“你是个好人,即便那件事就是你造成的,也是好人做的一件错事。钱我们收下了,尽管我们不缺。但请你以后不要再寄了。再寄就多余了,彼此心里都不安。”

  岑立昊说:“好的,我答应你。”

  肖丽珠说:“还得感谢你,我下岗的时候,师里费了很大的精力,给我联系工作。辛师长告诉我,这也是你促使的。孩子考军校,你也打了电话,你说你这一辈子没有开过后门,就开这一次。”

  岑立昊说:“是的,是第一次。我是怕因为老杜的去世,在孩子的心灵留下阴影,影响她的成绩,这个责任我应该承担。可是,我还是希望孩子不是从后门进去的。孩子,你告诉我,你来看我,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来的?”

  杜芩再次抬起头来:“首长,要我说实话吗?”

  岑立昊心里一沉,好,到底是孩子,毕竟父女情深啊,孩子是要父亲的。他注意到了,杜芩从进门开始,脸色就有点异常,而且在交谈的过程中,始终坚持不喊他“叔叔”,依然是没有感情色彩地喊他“首长”,说明这孩子个性很强,爱憎分明。

  “杜芩,你也是个军人了,军人的起码品质就是诚实。”岑立昊的话说得平静,但隐含威严。

  肖丽珠赶紧制止:“杜芩,岑叔叔是个好人。”

  杜芩坐正了身体,正视岑立昊的目光:“要说实话,我真的恨你,恨了几年,直到现在……首长,你还想听下去吗?”

  岑立昊不动声色,说:“你应该相信我的意志。”

  “那好,我就说个明白。不是你逼的,我爸爸就是不会死。但是,我今天跟妈妈一起来,不是来谴责你的,我跟妈妈的想法不一样。我是要来告诉你,杜朝本软弱,但他的女儿不软弱,杜朝本的女儿不是靠你的恩赐从后门走进军校的,我的高考分数线超过了清华大学录取线十二分。但我选择了军校。我爸爸的军人当得不明不白,他的悲剧不应该完全归咎于他个人。他的女儿将证明他的血统并不低贱……不比你低贱……”

  肖丽珠拉着杜芩的袖子喊:“杜芩,你是怎么啦,不是说得好好的吗,你怎么能这样跟叔叔说话……”

  杜芩倔强地摆脱了肖丽珠的拉扯:“妈妈,让我把话说完。首长,我承认你是一个敬业尽职的军人,但是,你即将年老,即将退出舞台。不会太久,你就会看见,杜朝本的女儿也是优秀的,不是你想象的那么无能,需要恩赐,需要照顾。”

  肖丽珠哭了:“这孩子,太不听话了……”

  “不,肖大姐,让孩子说吧,这些话已经憋得太久了,说出来有好处。”

  此刻,岑立昊的内心翻江倒海,他并没有觉得杜芩的话有多么刺耳,他只是沉重于他对这个孩子造成的伤害太大了。她是真正的化悲痛为力量——不,甚至是化仇恨为力量。他现在想的不是怎样来收拾这个难堪的局面,而是怎样化解杜芩心灵里的阴影。

  “首长,我说完了,请原谅我的冒犯。”杜芩说完,又垂下脑袋,大颗大颗泪珠落地有声。

  岑立昊冷冷一笑:“还谈什么冒犯不冒犯?简直是讨还血债!”

  肖丽珠大惊:“首长,不是啊……”

  岑立昊向肖丽珠摆摆手说:“肖大姐,你放心,我们这一老一少两个当兵的,今天不会在这里开战的。但是,看来我是有必要同杜芩同志好好谈谈了。那么好吧,杜芩同志,你说完了,我也得有个态度。首先,谢谢你的坦率。仅仅凭这一点,我就有理由认为你这个军人是有个性的。也谢谢你,使我避免了一次开后门的不光彩行为。但是,我必须告诉你,我们之间没有杀父之仇。你爸爸去世,客观上我有责任,但他不是我逼死的。一个基本的事实是,88师有那么多军官,其他人都没有出现意外。你可以把我在88师当师长期间的所作所为调查一下,哪一桩是违法乱纪的,哪一桩是谋财害命的。客观地讲,你失去了爸爸,心里有伤痕,你把我作为发泄对象,是再合适不过了。开个玩笑说,这也是精确制导。我没有任何理由反感,更不能反击。现在,我们两个人,不是一个首长对一个下属的关系,也不是一个长辈对一个晚辈的关系,我和你,一个军人对另一个军人,我们之间应该是平等的。请你公平地想一想,一个师长,是要带兵打仗的,一个团长,也是要带兵打仗的。一个师长要求他手下的团长提高军政素质,这难道这不是应该的吗?杜芩同志,你说,是不是应该的?”

  杜芩满眼是泪,看着岑立昊,紧咬嘴唇,一言不发。

  肖丽珠也是泪流满面:“首长,我们真的不是来……没想到会是这样,这孩子啊……孩子,我们走吧。”

  岑立昊说:“肖大姐,不要紧,让我们都痛痛快快地掏心掏肺地说上一场。杜芩,我再问你一遍,如果出现意外的不是你的父亲,而是别人,那么,站在一个军人的立场上,站在公正的立场上,你说,一个师长,要求他的团长称职,是不是应该的?”

  杜芩泪如雨下,但还是咬紧牙关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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