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徐贵祥 > 明天战争 | 上页 下页
一二七


  二

  林林这段时间确实有点沉不住气了,88师出事之后,尽管她对于岑立昊拒绝出任集团军副参谋长表示理解,但她还是希望岑立昊尽快离开88师,哪怕去一个旅里当旅长也行啊。她是个女人,而且跟别的女人没有太大的区别,不可能像岑立昊那样“不食人间烟火”。过日子是扎扎实实的事。女人是什么?女人和男人共同构成了一个“人”字,如果女人是一撇,那么男人就是一捺,一捺不在身边,一撇就站立不稳。

  岑立昊能够体谅林林的苦衷,也为自己关心妻子、孩子和老母亲不够而常常愧疚,但这愧疚并不能左右他的行动。自从父亲去世之后,他就把退休的母亲接到了彰原市,林林也调到103野战医院,在科室当协理员,早晚照顾老人孩子。林林总觉得岑立昊不愿意离开88师,有赌气的成分,常常劝他不要一棵树上吊死。劝多了岑立昊就反感,两个人时不时就会冷战一场。

  林林说,“带兵的官不好当,平静的时候是坐在火山口上,不平静的时候是踩在薄冰上,没准哪天火山爆发薄冰冻裂,你干得再好也前功尽弃。”

  岑立昊说,“那也得有人干啊,你不干我不干谁来干?”

  林林说,“谁爱干谁干。”

  岑立昊说,“我就爱干。”

  林林说,“但你不会干,上上下下都有议论,你在哪里推行的都是战犯路线。”

  岑立昊就火了,吼了起来:“别说了,我不可能离开88师,至少在五年之内,除非去当军长。”

  林林也火了:“那就离婚,至多在半年之内。”

  岑立昊说,“要离婚你自己离,我坚绝不离。”

  岑立昊的失落感是在降职后很长一段时间才明显起来的。他已经习惯了发号施令,习惯了当一号,习惯了向部队贯彻他的意志,即便是过去在N部当副局长,宫泰简也让他三分,但凡重大问题,大都由他驾驭。他就像一个骁勇的骑手,习惯了在马背上挥舞战刀,在天空下旋转,纵横驰骋。突然马失前蹄把他从马背上摔下来,那股惯性,不是说停住就能停得住的,他还得往前滚几滚。

  好在,辛中峄和刘尹波待他不薄,给了他往前翻滚的机会。尤其是辛中峄,对他处处体贴,并且比过去更加尊重他的意见。降职命令宣布之后,他坚持要从红楼一号搬出来,把房子腾给辛中峄,辛中峄坚绝不答应,说,当不当师长,不在乎住不住红楼一号。我的孩子一个参加工作了,一个在上大学,家里也就是我和你大嫂,够住了,没必要这么搬来搬去的。

  师里常委会分工,岑立昊仍然主管科技练兵,师部他原来的办公室仍然原封不动。而且,他可以离开师部常驻洗剑,对三个中心实施绝对领导,在洗剑山下他仍然是至高无上的权威。这三个中心无论在组织上还是在人力和物力保障上,反而比过去得到了加强。这使岑立昊感到了极大的安慰和温暖。在洗剑山下,他即使做不到韬光养晦,也可以反省自己,积蓄力量。挫折,当你把它看成是坏事的时候,它就是坏事,而当你把它看成是好事的时候,你从另一个角度去利用它,那么它就绝对是好事。

  有时候岑立昊也很会安慰自己。一个人一辈子要走多少弯路啊,它至少要占我们生命历程的一大半!然而谁也别想步步都走在直线上,那些弯路或许正是我们最生动最出彩和最不平凡的部分。如果我们生下来就开始一直走直路,我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得到什么就得到什么,那么,我们还活着干吗呢?一头撞死算了,那种机械性的重复性的千人一律的活法毫无快感。

  眼下,高技术条件下战时政治思想效能研究工作正在按计划推向深入,以侦察营为主体的特种兵训练如火如荼,脱岗军官业务补习轮训已经结束了两批,还有最后的也是最艰难的同时还是岑立昊寄予最大的,就是数字化模拟营的建设了。朱定山住院一住就是两个月,出院后在家休养,剩下姜晓彤带领三四个二把刀,虽然艰苦奋战,毕竟火候不够,那个狗屁嘎尔玛参数死不露面。这项工作停滞不前,成了岑立昊眼下最大的心病。

  这年年底,88师的团以上领导又做了一次调整,闻登发等军政素质较高的人得到了重用或者调整到了重要的岗位上,就连曾经下岗补课的炮团副团长郜占青,知耻后勇,在轮训队“恶补”了高科技条件下的带兵、用兵之道,经过岑立昊的几次验收,成绩都很优秀,这次也被提拔为团长。在岑立昊的坚持下,邢毓乐被交流到武装部,孙大竹见势不妙,提前做了动作,调到809兵站去了。

  这次调整,又给88师的军官一个振动,岑立昊虽然成了副师长,但是说话仍然有分量。只要岑立昊还在88师,那种“身在其位,并无其能,谋则失算,战则败北”的军官,日子仍然不好过。

  三

  俯在高倍望远镜前,缤纷的世界迎面扑来。

  世界在这一刻变得安静极了干净极了。夜风从遥远的天穹一角启动,掠过扑朔迷离的星空,在新鲜的圆柱体的墙壁上摩擦出洞箫般的低鸣。

  站在渤海市电视塔旋转观赏台去看晚间九点钟的渤海市,便看出了与白天完全不同的感受。这里没有了拥挤和浮躁,没有了生活的喧嚣,没有了来去匆匆的身影和办公室里的愁眉苦脸。当然也没有寻找嘎尔玛参数的烦恼。只有无数条彩色的河流在缓缓地流动。

  姜晓彤和马笑蓝是奉岑立昊的指示,到渤海市搬救兵来的。渤海市有总部下属的2107研究所,岑师长的老局长宫泰简认识这里的俞翁华教授,也在实验自己的数字化编程。但俞翁华教授听完姜晓彤介绍情况,居然长叹一声,说:“我这里三个项目一起上马,年底就要申请专利。你们要的东西我是打算搞,但没时间,八字没一撇的事,把我接到你们那里去干什么?去了也白搭,白吃饭?”

  姜晓彤再怎么苦口婆心,俞教授就是不开金口。

  姜晓彤无奈,采用去年在朱定山教授家里使用过的老办法,就在俞教授的家里,给岑立昊打了电话,不知道岑立昊在电话里跟俞教授说了些什么,俞教授最后才勉强答应,明天再谈一次,他可以力所能及地提供支持,帮助想想办法,但是,请他到88师去,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没有办法,只好耐心等待。整个晚饭期间,姜晓彤忧心忡忡,不仅是为自己的任务,更为岑立昊着急。马笑蓝是第一次到渤海市来,提议上街,姜晓彤虽然想安静,但也得照顾马笑蓝的情绪。逛商场没劲,便登上了电视塔。站在旋转观赏台上,马笑蓝兴奋地一个劲地欢呼,嘴里还时不时地露出几句四川粗话。

  姜晓彤的心思不在这里。但是,站在这样的高度,嘎尔玛参数也就被放到一边了。在距离马笑蓝五米的地方,她的思维同视野里的景象一样五彩缤纷。她喜欢这种置身云端的感觉。在这实际上是由金钱堆砌出来的超凡脱俗的境界里,思想无限自由,视力所及的空间和想象的空间无限辽阔,整个宇宙似乎伸手可触。在这样一种博大无垠的氛围里,姜晓彤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隔着一千多公里的距离,她开始轻松地眺望远方的那位年轻的首长。

  她现在还无法准确地回答,她对于她的师长——岑副师长——不,在心里,她还是顽强地称呼他岑师长,她对岑师长产生了强烈地爱戴究竟源于什么,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了解的本能欲望,是一个单纯的充满了幻想的女孩子对于优秀男人的由衷崇敬?还是一个性别对于另一性别了解的本能欲望?抑或是一个还没有显露头角的陆军上尉,对于一个有过两次战史的成就显著的强悍的指挥官进行开发了解的本能欲望?而这种欲望同情感是一种什么关系呢?是等同关系还是相似关系?有必然联系还是风马牛不相及?等等,都是剪不断,理还乱的问题。还有一种可能,她是想通过一个具有代表意义的人物,进入到一类人的生活之中,那是一个她完全陌生的世界,充满了神奇的魔力。

  对一个人的了解应该从哪里入手呢?黑色的头发,普通的平头发式,宽阔的脸庞,典型的东方式平实的表情,中等偏高的身材,习惯于冷眼看世界的姿势,在千人大会上纵横捭阖潇洒自如,还有那永远整洁的军装……还有他的手。连姜晓彤自己都感到意外,她居然很熟悉岑师长的手,那双手她曾经远远地观望过,那是在前年春天的军官动员大会上,伴随着岑师长慷慨激昂的演说,那双手凌空高举。她就近观察岑师长的手,是在她的计算机上,她教他为自己的系统建立B级防火墙。岑立昊不是计算机专家,他在计算机上显得有点笨拙,但是,他的那双手吸引了她。那是一双很有个性的手,宽厚,骨骼突出,无论是在空中挥洒还是在计算机上作无措的停顿,那双手显示的都是一种沉默的力量。

  这就有点意思了。甚至,一种感觉,一种印象,一种判断,最初都是来源于一双手?而手是没有表情的。不对,手为什么不能有表情呢,手甚至会有思想。当然,对于一个人的认识是一项复杂的工程,他的血液,他的情趣,他的学识,他的理念,他的饭量,他的原则,他的声音……

  每个人都是一部卷帙浩繁的巨著。就像这在夜风中显得宁静安详的城市,谁又能知道,在夜幕的背后,在璀璨的灯火所点燃的窗口里面,会有多少秘密,会有多少凡夫俗子的生活忙碌和名流精英们惊世骇俗的构想?夜幕是皮肤,灯火是穴位,一个城市的思想和情感同一个人的思想和情感一样,都是一座深邃的海洋。全面地解剖一个人,那是一辈子也难以完成的事情。

  其实,真正地了解一个人,又有一条快捷通道,那就是感觉。而她对于岑师长的感觉,似乎是在去年军官动员大会上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蛰伏于心中了。

  在这样一个万家灯火举世宁静的夜晚,姜晓彤感到她的思维异常地活跃。这样的高处,既是释放想像力的地方,也是发掘记忆力的地方。你是一个学过信息工程的人,可你能准确地捕捉一个人的信息吗?从某种意义上讲,岑师长是一座更为深不可测的信息海洋。

  也许,她爱戴的是他的力量。他的一切信息,都化作一种几乎是势不可当的力量被姜晓彤储存在心灵的模板上了。

  她知道,他是属于战争的。因为有了他,她也参与了他的战争,或者说叫战争准备。事实上,在姜晓彤有限的阅历中,战争一直是一种艺术,羌笛杨柳,塞外风雪……中国工农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苏沃洛夫翻越阿尔卑斯山,成吉思汗的铁骑旋转着战刀冲出草地奔向欧亚大陆,艾森豪威尔指挥的几乎决定了全球命运的诺曼底登陆……那些战争辉煌壮美,在人类社会进化的过程中留下无数史诗,回肠荡气憾人魂魄。一茬军人醉卧沙场,又一茬更为优秀的军人脱颖而出。家园被摧毁了,流离失所的人们回来重建,茅草方终于变成了广厦。年复一年,一个世纪过去,又一个世纪的曙光仍然照耀着全球,战争的车轮推动着科技飞速地发展——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学会了用他——岑师长的眼睛审视战争,并欣赏战争。而且,她不感到可怕。

  姜晓彤惊讶于自己会有这样的思维。从本质上讲,她对战争既没有兴趣更没打算参加,但是,她被他召唤进来了,并且非常愿意效劳于他的麾下。她幻想,在一场正义消灭邪恶的战争中,那个挥动千军万马勇往直前的英雄是他,而那个紧随其后互为左右的是她。

  这很危险。她没有意识到。她不认为有什么危险,对于她自己心灵发射出来的种种与他有关的信息,她都听之任之。她不想去分析这种危险,不想遏制这种危险,或者说现在她还顾不上掂量这种危险。她的当务之急是要找到那把钥匙,那把打开紧闭嘎尔玛参数大门的钥匙。为了她爱戴的人,从根本上讲也是为了她自己。

  可是,它到底在哪儿呢?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