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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五

  黄阿平一干人等向彰原市六公司进发的时候,岑立昊正怀着激动的心情向西郊机场进发,他打算先驱车沿机场周边转一圈,先怀怀旧,时间来得及的话,再从赵王渡绕一下。

  虽说才离开五年,但是感觉不一样,他喜欢这里空旷辽远的景色,甚至喜欢那些一岁一枯荣的草木,这是北方的小平原,但常常让他联想到大漠穷秋孤城落日,立即就有了几分古战场的氛围。每当傍晚,遥望西方天穹下燃烧的晚霞,特别是夏日雨后的晚霞铺排开来,会给这里蒙上一层瑰丽的神秘,使他体验到一种与他的命运紧密相联的感受。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这就是岑立昊无数次在心里看到的那幅历史战争的翻版,它似乎就隐藏在这块训练场的草根土缝里,等待他的归来,等待他坐在这里遐想,等待他在这里眺望,等待他闭上眼睛,它便会从草木的上空冉冉升起,展现一个遥远历史的投影……更何况,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印着他和苏宁波的足迹呢!

  车子很快就进入北兵营了。

  岑立昊指挥司机从原海军滑翔学校和266团南院墙之间的一段碎石公路向西插过去,越是挨近了,心里就越是冲动。哈哈,我的第二故乡,我又回来了,我岑立昊又回来了,我没有辜负你二十多年的注视,没有栽倒,我又站起来了,我又回到了你的怀抱,感谢你这块风水宝地一次又一次地恩赐给我力量和智慧,你的博大深邃是我心中永远的旗帜……我擦洗我的脚步来了!

  啊,啊,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岑立昊正在豪情勃发之际,倏然脸皮绷紧了,他的目光像是被什么东西灼了一下,顿时变得生涩迷朦。他疑惑自己看错了,疑惑是幻觉,眨了眨眼睛再看,没错,他没看错,他已经到了机场的边缘,他看到了他永远也不愿看见的东西——那片辽阔悠远的、令他几年来魂萦梦绕的草甸子没有了,那种在他心里回访了无数次的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意境没有了,落日晚霞铺排的苍凉和悲壮的意境没有了,那里,就在西跑道上,有几个巨大的红色的东西,喧闹,嘈杂,像是突兀拔地而起的刀刃,把他心中的神圣的归宿戳得支离破碎。他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等杜朝本得到岑立昊直奔QW-709训练基地的消息,满头大汗地赶过来,岑立昊已经在那几块大铁牌子下面抽完了两支香烟。杜朝本一看师长的脸色,心里就慌了,不知道哪里出了纰漏。此刻范辰光正在全团各个角落做着最后的无微不至的检查,他不能让岑立昊在离开五年回来之后就找出毛病,他哪里知道他的QW-709训练基地正在酝酿一场雷霆风暴呢。

  杜朝本在距离岑立昊还有五十米的地方就做好敬礼的准备,右手的几根指头并成了一把僵硬的骨勺,岑立昊根本没有还礼,举起手,点着杜朝本就是一顿痛斥:“什么样子?我看了你们的总结就知道你们已经虚弱到了极点。什么‘随时准备领命出征’、什么‘首战有我,有我必胜’,依据是什么?你这里吹牛,俄罗斯的牛都吓得要命。看看吧,‘金刚部队,百战百胜’,你是神啊?厚颜无耻!”

  杜朝本被吓懵了,他甚至看见岑立昊的右手在腰间摸了一下,天啦,那是拔手枪的动作。杜朝本不知道师长怎么无端地发起这么大的火气,结结巴巴地说,“师长,这牌子恐怕……恐怕不好……不能就这么拔,这是钟军长……”

  杜朝本的本意并不是拿钟军长压岑师长,但是他总得解释啊,没想到这句话更让岑立昊怒不可遏,岑立昊阴沉着脸问:“什么意思?”

  杜朝本说:“这是钟军长让安的,恐怕……”

  岑立昊喝道:“胡说,钟军长会具体到让你们安这几块牛皮轰轰的牌子吗?就会花拳绣腿!这是野战训练场,不是天安门广场!不三不四,不伦不类,不明不白,什么玩意儿,取缔,统统取缔!”

  杜朝本只好硬着头皮,把当时开现场会和安牌子的情况支支吾吾地汇报了。岑立昊说,“就知道你们是拉大旗作虎皮,你们拍马屁强加给钟军长的。这么好的钢材木板,做什么不好?都可以盖一幢楼房了,让你们拿来就玩这个虚的,极大的浪费!我不管你这个理由那个理由,立即让工兵来给我拔掉,统统拔掉!”

  杜朝本一脸恐慌,迷迷糊糊地问:“什么时候?”

  岑立昊厉声道:“马上,我一分钟也不想见到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了。马上,明白吗?把工兵给我调过来!”

  杜朝本知道岑师长本来就看不起自己,自然不敢对抗,耍了个小心眼,赶紧用手机给范辰光打了个电话,出乎他意料的是,范辰光只经过了片刻沉默,就回话了:“坚决执行岑师长的指示。”接着又交代:“最好不要把牌子弄坏了。”

  杜朝本想了半天,没想明白,只好调来了工兵排和一个步兵连队,当场执行岑立昊的指示。标牌是安在跑道上的,钢筋水泥做的支架,真拔起来而且不被损坏,还不是那么容易的。工兵们先用电锯切割,再用电钻挖掘,然后由步兵十几个人抬着,小心翼翼地往外拽。就这样,前年钟盛英军长为之沾沾自喜的、范辰光为之付出巨大心血而又寄托巨大希望的、十几快优质木板优质油漆优质钢筋制作而成的标志着266团十几个连队辉煌历史赫赫战功的标牌,在一个下午不到四个小时的时间内,从北兵营西部的机场遗址上消失了。

  那天倒霉的除了杜朝本,还有黄阿平。

  按照范辰光的安排,黄阿平那天是舌战群儒,好话歹话说了一大堆,而且信誓旦旦地保证,近期就解决六公司的问题,这才把母大虫稳住。

  中午酒席间,黄阿平向六公司的谢经理和他的老乡李书记说明情况,代表团长和政委表示,一旦上级把钱拨下来了,即便团里想拖欠,他也会及时把消息透给贺大姐,为了工人阶级的利益,当一回吃里扒外的内奸。

  大家见黄阿平说得诚恳仗义,都很感动,再说,也确实不好为这几十万块钱把军民关系搞的太僵,也就不再催逼。

  黄阿平感到任务完成得不错,心情也好,频频举杯敬酒,几个回合下来,讲话口齿就不清楚了。

  酒后打道回府,吐得一踏糊涂,满车恶臭弥漫,害得营房股长侯四根和助理员张森其也差点吐了,在路边找了一家小饭馆,用了十几盆水也没把臭气洗净。回到团里,下车之后,黄阿平跌跌撞撞往宿舍方向运动,突然想起刚才好像看见师里的一号小车停在办公楼门口,起先有点疑惑是酒醉眼花,想了想确有其事,便掉转身子往回走,果然看见了师里的一号小车,车牌子虽然被他看成了两个,但牌子上的数字他没看错。

  黄阿平认定是岑师长来了,便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办公楼里闯,闯进大门又觉得不妥,拿不准这个时候这种样子去见师长是不是合适。正在摇晃着犹豫着,从里面出来了一个人,走近了才认出是孙晓农副团长。

  孙副团长说:“黄副主任,岑师长来了,已经问过你两次了,刚才已经看见你了,赶快进去吧。”

  如此,黄阿平就没有退路了,只好跟着孙副团长往会议室里去,一路上咬紧牙关,想让步子稳当一点,但两条腿的尺寸今天好像不一样了,走起来轻飘飘地像腾云驾雾。所谓酒醉心里明,进了会议室,大睁着眼睛看师长,一眼就看出来了,赶紧举手敬礼,没想到用力太猛,手指落的也不是地方,把大沿帽子戳了下来,骨骨碌碌正好滚在岑立昊脚下。

  黄阿平顿时酒醒大半,酒醒了人却傻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就那么原地立正,手臂仍然举着,直直地看着岑立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岑立昊把黄阿平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发现黄阿平的裤腿上还有刚才吐过没有清除干净的土豆丝和猪耳朵皮,沉着脸问:“黄阿平,你这是怎么回事?”

  黄阿平说:“报告……师长,我,我没……没怎么回事。”

  岑立昊说:“啊,你摇晃什么?是不是给我们上演国际流行的什么行为艺术啊?站稳!”

  黄阿平何尝不想站稳?但此时他的两条腿已经长短不一了,朦胧中他还看见对面又走来了一个黄阿平,也是两条腿长短不一,两个人走近了,搂在一起,一个往左边倒,一个往右边倒,这样拧来拧去,谁也没有倒下去,只是在那里摇晃。

  岑立昊厉声喝道:“看你这个样子,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回去睡觉去!”又扭头对范辰光和杜朝本说:“你们搞什么名堂?师里三令五申非节假日不许喝酒,你们是怎么执行的?”

  范辰光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说:“我们管理有薄弱环节,一定认真检讨。”又对黄阿平说:“黄副主任,你先回宿舍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黄阿平坚持立正姿势,说:“师长,对不起,我……”

  岑立昊一掌拍在面前的茶几上,把上面的茶杯拍得乱蹦:“出去,我不跟酒鬼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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