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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从圣彼得堡回到YKT之后,大家依然按部就班地上课,复习,切磋,泡模拟室,疲于应付考核,各人自扫门前雪,相安无事。但是,岑立昊能看得出来,考夫特对他更客气了,更加彬彬有礼了,但是在这客气和彬彬有礼的背后,是距离,是戒备。

  想家了,真的有点想家了。自从十九岁当兵离开家之后,一晃已经二十多年了,当新兵的时候他就对别的新兵老是嚷嚷想家嗤之以鼻,那时候血气方刚,壮志哪怕不能凌云,也足以冲出满脸的青春疙瘩豆。那时候他不愿意让家庭主要是父母拖住自己的后腿,当新兵的时候他梦寐以求当个班长,他自信得很啊,就像一只雄赳赳的公鸡,清晨提着裤子跑到宿舍外面黑起屁股眼儿喊口令,他就是一只鸣叫嘹亮的公鸡。后来当了班长,他又朝思暮想地要当排长,要穿四个兜干部服。老实说,那时候他并没有理性地把一个军官的身份和地位同战争联系在一起思考,他相信许多成为军官的人都可能同他有着一样的心灵路程。他参加战争那是遇上了,遇上了战争他就是一匹优秀的战马。那时候心里哪里有家啊,当连长家在连队,当团长家在团队,他相信他这一辈子的家就在军营了。现在人到中年了,老婆孩子都有了,身在异国他乡,他倒是真真切切地想家了,因为疲惫和困惑。

  岑立昊调到北京之后,起先是不具备条件,林林无法进京,等他当上副局长,还分了一套师职房子,有了条件,又没有时间折腾这些事情了。以后又到F国进修,就更没有精力了,倒是老局长宫泰简热情张罗,已经为林林联系到驻京部队的一家医院里,信已经写来了,但岑立昊还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调?调了好不好?林林调来了,岑骁汉在北京上学了,基本上就决定了他将彻底地离开彰原市,离开北兵营,离开那片天苍苍地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空旷幽远的训练场了。

  离开彰原市这几年,岑立昊时不时会有一些伤感,时不时地会想起营房西边那片灰蒙蒙的训练场。那是怎样的一片土地呦,在那里他走过了二十多年的人生轨迹,滴水成冰的季节他把他的体温散发在那里,酷暑盛夏他把他的汗水泼洒在那里,晚风徐徐的时候他把他的憧憬寄托在那里,得意的时候他把他的笑声留在那里,失意的时候他把他的苦闷留在那里,同苏宁波认识之前他把他的青春的萌动存放在那里,同苏宁波认识之后他把他的爱情的甜蜜播种在那里,那里的每一根小草,每一棵树苗,似乎都同他有着与生俱来的亲近,那里的枯荣盛衰都与他有着亲密的联系。尽管他调到北京了,但是他总感觉到北京不属于他,他也不属于北京,他在北京才呆几年?他的舞台还是那片魂萦梦绕的天都山下的土地,在那里他可以纵横驰骋,而在北京他只能小心翼翼。是的,他是在那里跌过一跤,跌到之后他趴在那片泥土上,他感到它们是谅解他的,那片土地不会抛弃他的。

  同考夫特打嘴皮子官司他一般不会甘拜下风,但是每次占了上风之后,他不仅没有胜利的喜悦,反而会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更加沉重了。考夫特的确是个职业精神很强的军官,他那张很有魅力的鹰钩鼻子就像猎犬的鼻子,总是在不停地嗅来嗅去,他似乎想从你的一切言谈举止里面捕捉你灵魂的信息。考夫特似乎是友善的,但似乎也是好斗的,他是以友善的微笑表达着他的自信,他就像一扇通向世界的窗口,他的那双碧蓝的眼睛不时地向你播放这个世界对你的看法和态度,就看你敏感不敏感了。

  秦万竖的摔跤运动从不间断地坚持下来了,针对考夫特的规范和教条,已经练出了一套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特殊功夫,并把他命名为秦氏三十六招,这小子进修课程平庸,要是按照岑立昊以往的作风,他会非常看不起他,并且会毫不含糊地把这看不起的意思直接表达给他,就像他当年对待范辰光和李木胜那样。但现在他不会这样了,已经到了不惑的年龄,他不能那样锋芒毕露了,更不能一切都按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别人。秦万竖能够有今天,并且能够跟他一样到YKT军事学院进修,这本身就说明他是有能量的。再说,他天天练摔跤,是寻找机会打击考夫特的嚣张气焰,这没有什么不好。

  结业考试一共有十二门。除了共同科目,还有封闭式模拟对抗作业,那情景有点像中国的下盲棋,战争双方的指挥员也就是学员各自在学院给自己安排的指挥所里,通过网络调兵遣将实施作战计划,岑立昊不知道对手是谁,他掌握的基本兵力是一个数字化营,另有配属的直升机中队和装甲运兵车以及工兵,对方的基本兵力是机械化旅加强一个数字化连,配属兵力及保障分队若干。他是攻方,对方为守,战斗模式是城市攻坚战。

  岑立昊计算了一下,就进攻兵力而言,他的兵力略逊一筹,但是按实际战斗力评估,两边应该是各有千秋,重要的是遂行任务的时机把握和力量的调配,信息网络战战术的巧妙运用。岑立昊把作业想定研究完毕,心里就明白了,这是针对他的论文《信息战中的点线面体》而出的难题,岑立昊最初研究这个课题的时候,连孔宪政都不太理解,认为这种点与线、线与面的变幻,时而收拢,时而开放,所谓的收若拳指,放若游龙,有点像八卦。岑立昊说,“这就对了,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也。信息战怎么啦?信息战我也不能拿着金碗要饭吃,我们来自泱泱兵法大国,得给他露一手祖传绝活,老祖宗的那一套,用来糊弄洋鬼子特别显灵。”

  后来的事实证明,岑立昊的点、线、面、体理论是成立的。

  数字化部队实在是太过瘾了,过去只听过传说的三头六臂,现在他直接指挥三头六臂了,从小分队受领任务,到前出到目标区域,到接近攻击目标,这一切都在指挥员的直接掌握之中,所有人员的行动尽收眼底,而他的意志、他的决心、他的战术,可以直接传输到每一个单兵。尽管他看不见对方的指挥官,但是他在指挥所的大幅屏幕上可以看出对方的兵力调整和火力拦截方向,当他的以点制线战术成功之后,对方的指挥系统就像电源突然短路,足足有十分钟对方的一切通信设备似乎都静默了,他们在战场上像瞎了双眼的狗熊,只能原地张牙舞爪。他可以感受到对方失去阻截目标后的茫然,通信枢纽痉挛之后的慌乱和指挥系统瘫痪后的手足无措,他真希望这场模拟的数字化战斗是真的。

  在战争的辞典里,只有第一名,没有第二名,第一名是英雄,第二名是尸体,这是战争游戏铁的法则。一支军队的胜利,就意味着另一支军队的失败,这就是残酷的现实。

  这次模拟对抗的分数没有用成绩评定,但岑立昊自己认为,他已经将目标锁定,那个不知名的对手是谁呢?也许是考夫特吧,那么他就算被我击毙一次罢。

  结业典礼之后自然要举行酒会,自助餐形式,酒水各个国家的都有,东西方皆宜,不论教官还是留学生,这回都有点放浪形骸了。秦万竖的主要目标当然是考夫特,他老是撺掇岑立昊和孔宪政合起伙来把考夫特搞醉。岑立昊说,“把考夫特搞醉比把一只老鼠搞醉还容易,他一根筋,你去跟他碰杯,你抿一口,他喝一杯。”

  秦万竖说,“问题是他老是搞香槟,我不习惯那玩意儿。”

  孔宪政说,“你拿茅台,告诉他茅台是中国的国酒,拿国酒敬他,他不能不喝。”

  岑立昊说,“别了,喝酒就是喝酒,别上升到国家尊严的高度,那样容易找别扭。你就说为友谊干杯,为和平干杯,为一年来的同窗之谊干杯。”

  秦万竖便把考夫特拉到了中国留学生这一桌,考夫特是晚显得很兴奋,还没有等秦万竖发起攻击,他自己就开始招惹开了,兴致勃勃地说了中国留学生一大堆好话,然后同岑立昊干了三杯,再跟孔宪政干三杯。没话说的,跟九个中国留学生面前每个人面前都是三杯,弄到最后中国留学生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不忍心欺骗这个豪情冲天一脸真诚的小老头儿,大家喝完了都把杯子亮了个底儿朝天,但考夫特压根儿就没想到要检验这一茬,只顾自己喝个痛快,亮了也就白亮了。不一会儿就酩酊大醉,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傻笑。

  秦万竖说,“这下好了,明天早晨出操,我一定要拉着巴达根跟他摔跤,老小子气短腿软,我不玩虚招恐怕他都不是对手,看我怎么撂他的扫堂腿。”

  岑立昊哈哈大笑说,“老秦你这算什么本事,简直是暗算。可是我提醒你啊,你别看他醉了,今天醉不等于明天醉,这些大洋马脂肪多,醉了酒等于活络舒筋,一觉醒来到了明天早晨,七窍通泰,酒已经没了,人还半醉着,那就是一只猛虎,你跟他搞,恐怕要吃亏。”

  秦万竖怔怔地听着,“真把岑立昊的话当真了,半晌才说,我操,那我去跟他搞不是拿鸡蛋碰石头吗,算球了。”

  岑立昊说,“我也劝你算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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