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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黄阿平钦佩岑立昊,所以在去年洗剑抗洪抢险那次卸载小钢轨的行动中,尽管他也心存疑虑,但是后来他还是执行了,而且是他带的队,那时候他也听说了常委会的争论,并且也觉得岑团长的决策可能是错误的,但是他没有抵制,只是一门心思地想把事情做好,替团长弥补一点什么。他甚至热血沸腾地幻想,他带着部队三下五除二就把那条铁路掀开,像扛梯子一样扛到洗剑大坝上,就那么往河里一放,一排坚不可摧的水中屏障就竖起来了,然后是各个地段过来参观,范辰光等人在岑立昊面前点头哈腰地检讨认错。可是,确实太难了,他哪里能够想得到,那些钢轨是那样的难卸,卸下了又是那样的难运,运下来又是那样的派不上用场呢?

  从那一天起,他就发现范副政委给他的脸色更难看了,一次到团里开会,范辰光朝他似笑非笑地说,“啊,黄副教导员啊,临危受命,功高一筹啊,好啊好啊,好好干!”

  他当然能够听得出来范副政委的讥讽,但是他不在乎。

  现在好了,岑团长走了,范辰光,还有孙大竹,他们能放过他吗?

  放不过也不要紧,那就来吧!

  一连几天,黄阿平的心里都有一种很悲壮的感觉。他想去看看岑团长,去告个别。可是,每当有这个念头的时候,他又把自己制止了。他和岑团长是什么关系,别人恨不得把他说成是岑团长的干儿子,可是他连岑团长住在哪里都不知道,除了在会场和训练场上,他从来就没有同岑团长单独在一起过,尽管心里离得很近。

  三

  听到岑立昊要调走的消息,李木胜很难形容自己是什么心情。最初他以为是别人开他的玩笑,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有恐岑症,时不时地开他的玩笑,有时候打扑克打的好好的,有个人在外面打招呼,说团长好!这边别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李木胜已经站得笔直了。后来,他终于搞清楚了这件事情是真的,他愣住了,愣了一会儿就热泪盈眶了,但是他不敢有所流露,只是悄悄的回到家里,关上厕所的门,蹲在便坑上让泪水流个痛快。

  天地良心,没有人比他更怕岑立昊了。不管他是怎样的谦虚谨慎毕恭毕敬,岑立昊就是不喜欢他,甚至是蔑视他。他得罪岑立昊的原因还不仅是他不该打俘虏,不该打耕牛,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的能力。

  岑立昊当团长的时候,要求各连连长每周向他汇报一次情况,内容是一周工作的重点、要点、难点,还有工作中的疑点。就这几点,把他的穴位给点住了。他找不到重点,即使是找到了,他也不可能解决。

  岑立昊要求官兵分训,连长们要对十几种假设敌情做出自己的战术方案,文字上要形成想定作业,实际指挥中要根据敌情变化随机应变,临机拿出预备方案。对别的连长来说,虽然也是高难动作,但咬咬牙还能对付,而对他李木胜来说就是天方夜谭,打死他他也学不会,再加上表达能力不行,每次汇报又是驴头不对马嘴。岑立昊当然不喜欢他了。

  三年前为了搞个副营职解决家属随军的问题,他差点儿都想去给岑立昊下跪,可他知道,他要是真的去下跪了,那就更没戏了,哪怕刘迎建政委再坚持,他也不可能当上后勤处的副处长。岑立昊认为后勤处的副处长是个很重要的职务,专业性强,打仗时搞战勤保障是需要独当一面的,必须经过后勤指挥学校学习或相关的培训,而李木胜虽然本分,但缺乏朝气,工作死板,更重要的是对后勤工作完全是门外汉。岑立昊的态度很坚决,说,“像李木胜这样的人,你就是把他提成县委书记我也没意见,就是不能让他当后勤处的副处长。”一句话说到底,部队是要打仗的,不是福利机构,不能因为照顾家属随军就降低干部使用标准。

  但是刘政委坚持要提,常委多数人也倾向于刘政委的意见,因为毕竟没有打仗,岑团长以战时标准要求和平时期的干部似乎有点钻牛角尖,也缺人情味,多数人还是愿意有人情味的。后来岑立昊之所以让步,是因为刘政委对岑立昊临时提出的提拔对象黄阿平高抬贵手了,这才达成了平衡。但此后李木胜更怕岑立昊了,他生怕岑立昊把他看成是刘政委的人。

  现在好了,岑立昊终于调走了。李木胜同黄阿平听到的消息恰好相反,李木胜听说岑立昊调到总部当参谋只是过度,恐怕将来是要大大重用的。

  李木胜高兴啊,他想放鞭炮,想请客。公正地说,在266团,对于岑立昊的提升,最感到幸福的就是他李木胜。他真诚地祝愿岑立昊把官当得越大越好,当到总参谋长才好,只要他不直接管着自己。

  四

  林林这些天情绪很不好。她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样的变化,怎么一场抗洪抢险下来,岑立昊在266团就呆不下去了呢?岑立昊当团参谋长的时候,她就替他捏着一把汗,总觉得自己的男人太冲,太直,脾气太暴躁,经常得罪人。但是看见266团的干部战士都敬重自己的男人,又觉得直一点暴一点是正常的。男人嘛,事业为重,婆婆妈妈事无巨细的可能什么事也做不成。她不知道,那时候有辛中峄在头上罩着,在后面把着舵,岑立昊即便再冲再暴,大方向是不会偏的。那几年岑立昊像一头牛,横冲直撞,把266团的军事训练方方面面都席卷了一下,改了很多规矩,重新定了一些标准,部队的战斗力状况确实不一样。可是自从辛中峄调走,岑立昊当了团长,矛盾就暴露了,首先是在干部选拔使用上,经常同政委刘迎建的意见不一致,所以也就经常争论。刘迎建采取的是平和的政策,能照顾的尽量照顾,能为人着想的尽量为人着想,能平衡的尽量做到皆大欢喜。岑立昊认死理,坚持以才取人,而且他的那个才标准还很高,他老是拿西方一些发达国家的军官标准来要求266团的干部,那怎么行呢,受教育基础不同,知识面不同,观念不同,待遇也不同,境界自然也就不同。别说跟西方发达国家不能比,你拿自己的标准要求部属也是没有道理的。你受过正经的科班培养,你两次参加过战争,你老婆孩子都在部队,你当着团长,你凭什么要求大家都是你的水平,那样大家都当团长了。

  几年团长当下来,人们当面毕恭毕敬,背后喊你岑老虎。一个人被人看成是老虎,那还有个好吗?现在好了,总算被挤走了。你可是到首都了,撇下我们娘儿俩可怎么办啊?

  岑立昊和林林结婚之后,没有孩子之前是林林每逢节假日往266团跑,那时候小两口恩恩爱爱,没有负担,来回跑累点也就累点,没觉得怎么过不去。后来有了孩子,林林再跑就不方便了,换成岑立昊跑。通信团在单身宿舍里给了她两间平房,一间作卧室,一间作厨房。当参谋长的时候,岑立昊每个月基本上能来一至两趟,当了团长,一个月能来一趟就不错了。林林算了一笔账,从岑骁汉出生到上小学一年级,六年中间岑立昊到通信团来的次数不超过一百次,每次回来,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好像身负重任日理万机,就这样还落个被人挤走的下场。

  现在,林林在集团军通信站当技师,这也是没有办法方才为之的事情,本来她是带兵的连长,尽职尽责地干得很好,但是有了孩子拖累,在基层就有很多不方便,李蓁就做了工作,把她调整到军部通信站当技师,机关给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还是一楼,有个小院子,这样就有条件请保姆了,岑立昊经常到军里开会办事,见见老婆孩子也方便一点。

  这几天,岑立昊倒是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神闲气定,闭门思过。他不能不承认,他是过于急躁了,民主作风也确实欠缺。他曾一度认为他在266团的权威无与伦比,他从大家平时对他的态度上产生了错觉,真正把民主交给大家之后他才知道,大家对他的尊敬并不全发自内心,更多的来自他的职务。他是误把聪明当智慧,误把服从当服气,他是过于自信了,自信到了盲目的程度。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只要把民主权利交给大家,266团这个小小的池塘就把他的船弄翻了,不反思是不行的。这一跤跌得好,跌得恰到好处。

  还是定力不够啊,要是老首长辛中峄在,哪里会有这样的事啊?

  这天李蓁进门的时候,岑立昊穿着毛衣正在院子里修剪花草,鱼缸也被倒腾一空,晾在门口的台阶上。岑骁汉把玩具汽车大炮坦克摆了一地,手里拿着遥控器,口中念念有词地指挥车炮东奔西跑。

  李蓁说,“啊,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岑大团长也有拈花惹草的闲情逸致啊。看你这爷俩,把这院子弄成战场了。”

  岑立昊笑笑说,“当闲人,做闲事,今天太阳好,我总得做点力所能及的工作吧?”

  又扭头向门内喊,“林林,顶头上司来了,备茶。”

  李蓁说,“别倒茶了,我是来捎信的,老刘不是回来了吗?范辰光两口子和翟志耘两口子都赶到平原市来了,说是四大金刚中午在晋阳饭店聚会,我们这些当老婆的也沾你们的光。”

  岑立昊心里就明白了。他这里刚刚倒霉,刘尹波那边就传来了好消息,很快就要当集团军政治部的干部处处长了。这可是个炙手可热的位置啊。岑立昊心里冷笑,妈的老子这个团长还没有免嘛,范辰光狗日的到平原市来居然不跟我打招呼,翟志耘也他妈的势利眼,撵到平原市来,名义上说是四大金刚聚会,实际上是找理由讨好刘尹波。

  岑立昊说,“什么四大金刚?哪里还有什么四大金刚?明摆着的是给你们家老刘暖椅子,我这个就要下台的人,心情不好,不去扫那个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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