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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第五章

  一

  1981年秋天,岑立昊和苏宁波作为军队考生,双双考上了大学。苏宁波考取了省立艺术学院美术系。与初衷相悖的是,岑立昊并没有考清华大学和中国科技大学,也没有上国防科技大,而是到了军区陆军指挥学院,成为范江河的一名学生。

  对于岑立昊来说,这是一个军人走向成熟的重要转折,因为有了范江河。

  在范江河那间简陋的宿舍里,师生研讨、争论、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常常半夜不眠。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开始研究战例了。先是中国古代的,冷兵器时期的,热兵器时期的,机械化时期的。然后是外国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朝鲜战争的,再往后是中东战争、英阿马岛战争……

  岑立昊放弃了名牌大学,是受了范江河的影响,在他即将报志愿的时候,他给范江河打了一个电话,范江河说,“我不怀疑你能考上更好的学校,但是我觉得在那样的学校里你不可能成为一名好学生,因为你参加过战争,你的血被煮烫了,你的性格被磨野了,你更适合当一个指挥员,来吧,让我们在一起,实实在在地探讨怎么打仗。”

  一向自负的岑立昊,居然被范江河打动了,放下架子来到军区陆军指挥学院当了一名普普通通的本科生。

  后来的实事表明,这一步他并没有走错。

  范江河仍然是满腔的忧国忧民思想,不止一次地对岑立昊说,“我们再也不能盲目自大了,不能倚仗我们有孙子吴子尉缭子诸葛亮,就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不是那回事了,现代战争,哪怕孙子吴子尉缭子诸葛亮都还活着,也未必帮上多大的忙。几千年前的兵法,不可能指导我们今天的机械化和现代化战争,用不着牵强附会生搬硬套。要说继承传统,我们倒是应该多学学赵武灵王,学学胡服骑射的远见卓识和战胜世俗的勇气。”

  那个时期,是岑立昊军旅人生的重要阶段,从范江河的身上,他标定了自己的人生射向,他懂得了一个道理:因为你选择了军人这个职业,便注定了你的生命不完全属于你自己,你在填写应征入伍表的同时,也就同你所服务的国家和民族签订了协议,出让了支配和使用你生命的主要权力,在必要的时候,是全部权力。

  不幸的是,他到指挥学院学习还不满一年,范江河就被确诊为肺癌,而且他还知道了,早在那年春天,范江河是在已经知道自己身患不治之症的情况下要求随军参战的,他的摄影包里不仅有一架老掉牙的照相机,还有一些中草药和止痛药。在他入校后的前半年里,他常常见到范江河在授课或者跟学员们探讨问题的时候,即使不是夏天,也往往汗流浃背,那是范教员在进行最后的战争,在同死神抢时间。

  在军区K首长的亲自过问和强制命令下,范江河终于住进了医院,岑立昊等学员经常去探视,就在那段时间里,范江河也没有闲着,恳求岑立昊把他的几捆资料偷偷地送进病房,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整理他呕心沥血并且搭上身家性命的《未来陆战大趋势》文稿。

  范江河临死之前,已经失去了人形,几乎就是一个骨头架子,握住岑立昊的手,两行已经分量很轻的泪水从深陷的眼窝里涌出,停滞在眼角,他指着已经装订整齐的文稿,对岑立昊说:“很抱歉,我没能死在战场上,也没能死在沙盘前。我无能为力……拜托了。”

  范江河是个职业精神极强的军人,即使临死,他也没有拜托大家关照他的女儿,而是念念不忘他的文稿。

  范江河的葬礼很简单,他是以一个正团职军官的身份病故的。那是在八十年代初,他还没有军衔。开追悼会会的时候,军区副司令员K首长去了。据说陆军指挥学院的教员去世,大军区首长亲自参加追悼会,这是第一次。

  K首长送的挽幛上面,写着八个遒劲的大字:生于安乐,死于忧患。

  范江河尸体火化的时候,由他担任过主教员的陆军战术班四十二名学员组成仪仗队,为他最后送行,岑立昊和另外一名学员抬着灵柩走在送行队伍的前面。

  二

  岑立昊进入陆军指挥学院的第二年,刘尹波也考上西安政治学院,韩宇戈都从军校毕业,回到266团当了排长。此时范辰光仍然在266团为了继续留队而进行艰苦卓绝地斗争,他抱定一个信念,只有首先留下,然后才可能会有机会东山再起。一旦复员,那就前功尽弃。复员干什么?复员回老家去拉板车?那是打死也不能干的。家乡都已经知道他在部队干得漂亮,要提干了,家里也一直盼望着他的好消息,指望他改换门庭。他不能就这么一脸晦气地回去,要回去也是以后的事,不说解甲归田衣锦还乡,总得弄套四个兜干部服穿穿吧。

  这时候,他和岑立昊、刘尹波都是第六年兵了。不同的是,那两个人一个是连长,一个是指导员,而且都在军队院校深造,锦绣前程还在等着他们。人比人气死人,每当想起这一点,悲壮慷慨的《国际歌》声就从他的心底冉冉升起。

  前年的那个血色黄昏,正当他在机场西头放声歌唱《国际歌》的时候,辛中峄找到了他,辛中峄铁青着脸,把他拉到了团司令部值班室,马师傅和他的女儿马新还在等。马师傅一见他就老泪纵横,拉着他的手说,“这么好的孩子,咋就没个好结果呢?”他说:“马师傅,这就是命,可是我不服这个命,你说我能服吗?”

  马新说,“范辰光同志你也不要太灰心了,你没提干,你没参战,那不是你的错。你是一个男子汉,挺起胸膛往前看,走出这道山梁,前面的路就豁亮了。”

  范辰光看着这个刚刚认识的女孩,心中一热,他可没觉得这个女孩话多有什么不好,女孩的话说得句句在理,句句打进了他的心坎。他说,“谢谢你小妹妹,我不会垮下的,就是天塌下来,我也是266团的金刚。”

  马新说,“就是,是金子在哪里都闪光。刚才俺爹跟俺商量了,你要是复员了,就到俺们熟食店,跟俺爹学卤烧鸡吧。”

  范辰光这下不自在了,他以团为家坚持不走,等待的结果可不是要去卤烧鸡的。他说,“再次谢谢你马新小妹,我不能去卤烧鸡,我是战士,我不复员,我生是266团的人,死是266团的鬼,这个兵我还要当下去,当他个十年八年再说。”

  范辰光和马新对话的时候,马师傅插不上嘴,只是一脸同情迷茫地看着辛中峄。辛中峄也不说话,但在心里琢磨这件事情该怎么办。当天晚上,辛中峄跑了团长任广先的家,又跑了政委杨万辉的家,再跑副团长、参谋长、政治处主任的家,一个晚上下来,辛中峄把范辰光的先进事迹重复说了十几遍。第二天早上,他又跑到师里,跟钟盛英做了汇报。钟盛英说,“小范也来找过我,我也跟团里打招呼了,团里对他印象不好,彭其乐同志尤其反感他,我考虑提干提不起来了,再留也确实意思不大,还有可能出事,还是让他走吧,早到地方,谋个出路,不行的话,看看他家乡有没有我们转业的同志,帮助说说话,先搞个合同工。”

  辛中峄说,“范辰光这个人认死理,太要强。既然他不想走,何必硬逼呢?虽然今天他有些偏激行为,可那也是造化把他一步步往下推的,念他勤勤恳恳吃苦耐劳,老团长你再说说话,咱266团不缺他一口饭吃啊……”话讲到这里,辛中峄的眼圈都红了。

  钟盛英看了看辛中峄,叹了一口气,说,“好吧,我再给任广先同志打个电话。”

  这一年,总算没让范辰光复员。范辰光作为一个曾经在全团赫赫有名的老兵,现在连班长都不是了,就是炊事班的一名伙头军,但范辰光没有不满情绪,出操、做饭、打扫卫生,喂猪种菜,下粪池掏大粪……啥时候见到领导都是毕恭毕敬,就是同志之间路上遇见,也是笑容可掬,路面窄了,就主动闪到一边,让别人先过。

  只是有一条,通讯报道不再写了,他得承认他文化底子薄,写报道不难,但是怎么写,写谁,写什么,这里面学问大了,弄得不好,马屁拍到马腿上,马是要踢人的,教训还不深刻吗?那么,训练尖子已经被人淡忘了,不写报道他又靠什么出头呢?范辰光当然不会没数,他在等待,等待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等待一个千钧一发的时机,譬如火车迎面驶来勇拦惊马光荣牺牲的欧阳海,譬如手榴弹即将爆炸时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了战友的王杰,譬如山洪暴发中为国家财产献身的金训华……当然,那样就有可能牺牲,但是,牺牲了更好,生的伟大,死的光荣,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死了也是轰轰烈烈,死了也比这样窝窝囊囊地苟延残喘好得多。

  就这样,范辰光小心翼翼勤勤恳恳地又坚持了一年。过了一年,老兵复员工作开始,范辰光又紧张起来了,因为辛中峄提升为副团长后去军区作战部帮助工作,据说半年后才能回来,而钟盛英到国防大学深造去了。更有一种潜在的危险,就是人们传说的,去年钟盛英指示要留下范辰光,团长任广先很有感觉,觉得连个兵的复员,副师长都要插手,他这个团长确实难当。钟盛英的指示他是执行了,但心里不痛快,把这笔帐记到了范辰光的头上。这话虽然是传说,但对于范辰光来说,却是惶惶不可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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