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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就是在那次公祭大会上,他决定把自己消灭了,他不顾一切地扑向棺材,他要向陈秋石做最后的忏悔,他要把自己的罪行全都坦白出来。他抓住了陈秋石的手,可是就在那一瞬间,他像遭受雷击一样,他的心颤栗不已——天哪,抓在他手里的陈秋石的手是热的,就在他惊恐万状的时候,陈秋石的手动了一下,居然还握住了他的手,用力握着,一下,两下,三下。他是个聪明人,就在那一刹那间,他就明白了,陈秋石没有死,陈秋石只是让国军以为他死了,陈秋石利用自己的假死正在导演一出好戏。明白过来的冯知良继续放声嚎啕,他哭得那样的撕心裂肺,以至于把那场假戏推向了高潮。

  这以后,他一直寻找机会,他要当面向陈秋石坦白他在军事调处期间的所作所为,他不奢望得到宽恕,他就是要说清楚,他宁愿被审判被枪毙,他也不愿意就这样苟且。

  可是,没有机会。

  突围北上的前一天夜晚,他已经做好最后的准备了,他去陈秋石的住处,在门外徘徊很久,最后敲了敲门,陈秋石在里面答应,请进。他进去了,站在陈秋石的对面,他的心咚咚地跳。陈秋石说,啊,是小冯啊,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情?他说,首长,我,我对不起你……

  陈秋石说,啊,怎么啦?突围方案定不下来,不是你的事。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还是我这个旅长无能啊。

  他说,不是,不是这个问题。我……

  第二天北上突围行动就开始了,然后是一路征战,再然后是颖淮岗新式整军运动。

  六

  冯知良到了郭阳镇之后,很快就遇到一件麻烦事。

  陈九川现在管着大半个团,又被命名为“铁锤支队”,独立开展训练,显而易见是把他的部队当作攻坚部队。陈九川很得意,组织部队训练倒是有声有色,但他自己却很少跟班作业。

  在南天门战斗中,“铁锤支队”缴获的战利品多数都被丢弃了,有两辆摩托车,陈九川硬是逼着俘虏开过来了。到了郭阳镇,陈九川就让俘虏教他开摩托车。俘虏把摩托车开到淮河大堤上,还没跑出三里路,回来的时候他同陈九川的位置就调了个,他坐在偏斗里,陈九川开着摩托车,一会儿呼呼喘气,一会儿风驰电掣,精神抖擞,耀武扬威,那俘虏从偏斗里下来,脸色还是白的。

  陈九川有了这辆摩托车,就找到感觉了,派人到郭阳镇买汽油,买不到,就把郭阳镇上最大一家杂货铺老板常相知给抓了过来,限定他三天之内给“铁锤支队”送一千斤汽油。常相知哭丧着脸说,报告长官,我们只经营山珍河鲜,不知道从哪里搞汽油。汽油是军用品,除非到国军那里去抢。

  陈九川说,到哪里去搞我不管你,三天之内不把汽油给我送来,我把你人吊起来,把你的杂货铺一把火烧了。

  这件事情是中午发生的,下午冯知良就知道了,找陈九川谈话说,陈副团长,你不能这样处理问题。我们要讲群众政策。

  陈九川说,什么狗屁群众政策,这狗日的是财主,不是群众。对这些狗日的,老子只有一个政策,那就是榨他的油。

  这件事情要是放在太行山百泉根据地,冯知良是绝不会就此罢休的,但是现在冯知良已经没有那个底气了。

  没想到就出事了。过了两天,常相知不知道想了什么办法,还真的给“铁锤支队”送来了几桶汽油,没有一千斤,也有四五百斤。陈九川快活得哈哈大笑,吆五喝六地让俘虏把油加好,他要骑摩托去旅部开会。

  这当然是假话,因为旅部根本就没有通知要开会。冯知良对陈九川的半吊子行为正在暗暗发愁。没想到又出现了一个半吊子。指导小组的梁楚韵听见外面轰轰烈烈的,跑出房间一看,陈九川骑在摩托车上,立马就来了精神,问陈九川,陈副团长,你要往哪里去?

  陈九川说,我哪里也不去,我要到淮河大堤转一圈。

  梁楚韵跳脚喊道,好啊,我跟你一起去。

  冯知良急忙阻止说,梁楚韵,你疯了,他根本不会开摩托车!

  梁楚韵二话不说,跳上了摩托车后座。陈九川更加得意,一脚油门下去,摩托车嗖一下蹿出老远。梁楚韵吓得赶紧抱住陈九川的腰。

  冯知良在后面大喊,你们给我回来,你们这是在破坏纪律!你们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陈九川说,砍头不过碗大的疤,小腿一伸拉鸡巴倒。

  梁楚韵在后面说,陈九川,不许说脏话!

  陈九川说,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话?你既不是我婆娘,也不是旅长,你的话不是脏话是鬼话。

  梁楚韵大怒,松开陈九川的腰说,陈九川,把车停下来,让我下去!

  陈九川说,是你自己跳上来的,不是我逼你上来的,上车容易下车难,上了我陈九川的车,就由不得你了。

  梁楚韵大叫,你混蛋!

  七

  江淮军区被整编为华东野战军十一纵队,淮上独立旅为该纵三旅。纵队开完成立大会,曹政委单独找袁春梅谈了一次话,内容是什么,赵子明不知道,陈秋石也不知道。袁春梅谈完话出来,脸色十分难看,也让赵子明满腹狐疑。

  中途在皇岗休息吃饭的时候,趁袁春梅上茅房的工夫,赵子明跟陈秋石嘀咕,不对劲啊,曹政委为什么单独找袁春梅谈话,你我是军政一把手,我们旅里有什么事,不应该通知我们?

  陈秋石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老赵怎么回事,这么疑神疑鬼的。

  赵子明说,我能不疑神疑鬼吗?这个鸟新式整军运动,好多干部都重新登记,刘汉民为什么被审查,不就是因为他当过几天国民党教官吗?你我都是国民党黄埔军校毕业的,我在西路军的时候还被俘过,没准有人在这上面做文章呢。

  陈秋石说,你讲的这两条都没有问题。我们是南湖分校毕业生,这是不错,可那是组织上派去的,袁春梅也是,她不出问题我们就不会出问题。至于你在西路军被俘的事情,组织上早有结论,证明你没有变节。我估计曹政委找袁春梅谈话,不关你我的事,你不要多疑。

  赵子明说,老陈,我跟你讲,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过袁春梅,自从开展新式整军运动之后,她就很活跃,找了不少人谈话,调查我在西路军被俘时候的表现。她还怀疑她男人在白区工作被俘,同我有关系。你说这是不是天大的笑话?那时候她男人在芜湖国军的军统站工作,我们在太行山百泉根据地,十万八千里,可她硬是捕风捉影,说是我把情报透露给太行山的国军特务,导致她男人被捕变节。

  陈秋石吃了一惊说,还有这样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闻所未闻啊。

  赵子明说,说起来还跟你有关系。那时候你犯病,说是相思病。成城司令员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暗示我们做袁春梅的工作,让她跟你重叙旧情。我也就是那么一说,结果她就认为我搞阴谋。听说袁春梅把我祖宗八代的历史都查出来了,连军阀给我爷爷做寿的事情都翻出来了,看来她想把我打成投机革命呢?你也得小心,别看你们过去是恋人,这个女人要是钻进牛角尖,那是六亲不认的。

  陈秋石说,老赵,我们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袁春梅不是那种整人的人。

  赵子明说,那就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政治斗争是残酷的,我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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