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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五

  陈秋石的草帽是梁楚韵编的,他没有想到这个洋学生还有这个本事。梁楚韵告诉他,这是跟老乡学的。

  有了这顶草帽扣在陈秋石的头上,梁楚韵就觉得她和陈秋石之间已经有了实质性的联系。

  陈秋石钓鱼,她就在一边看,每当钓上一条,陈秋石甩杆,她摘鱼,那种快乐,就像个孩子。但多数的时候,陈秋石都会让她把鱼再放回水里。

  梁楚韵说,没见过这么钓鱼的,钓了放,放了钓。

  梁楚韵放了鱼,看着陈秋石,脸色突然暗了下来,叹了一口气,闷闷地回到陈秋石的身边,两手抱着腿,看着河面发呆。

  陈秋石说,小梁,不是说好了吗,我们这样相处多么坦荡,多么快乐,多么平静。你难道愿意破坏这快乐、破坏这平静吗?

  梁楚韵不动。

  陈秋石站起来说,走吧小梁同志,看来你不适合在南岳书院继续逗留了,而且你对我的兴趣不感兴趣,还是回去工作吧。

  梁楚韵突然把头抬起来了,这次她没有退却,迎着陈秋石严肃的目光,她没有别的武器,她满腹的委屈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宣泄,那就全都集中在她的眸子里,两个眼眶盈满了晶莹的液体,终于决堤了,顺着红扑扑的脸颊无声无息地流淌。梁楚韵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双手抱膝,偏着脑袋,仰着脸,一动不动,一眨不眨地怒视着陈秋石。

  陈秋石的表情急剧变化,竟然变出一副苦笑,小梁,你这是干什么?史吉合他们都在那边看着呢,有话好商量。

  梁楚韵还是不吭气,就以一个姿势纹丝不动地、坚决地看着陈秋石,就像雕像,仿佛只有那两行潸然不断的溪流才能证明她还活着。

  陈秋石真的慌了,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子这么大流量的泪水,也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子这么大面积的愤怒,还没有见过一个女子这么长时间的沉默。陈秋石说,小梁,如果我伤害了你,你可以批评。我们今晚就可以开民主生活会,有话就在会上说。

  梁楚韵终于开口了,梁楚韵说,陈旅长,自从我来到南岳书院,我已经第七次听到你说赶我走的话了。我太缺乏自尊了,我太没有骨气了。可是今天我要说,我真的走了,我不是为了自尊,也不是为了骨气,我要解放你,免得我在这里你连钓鱼都心不在焉,都要借题发挥。陈旅长,我走了,对不起。

  说完,两手撑着地面,费力地站了起来,眼睛空洞地看着远处,转身,向河岸高坎上一步一步地走去。

  陈秋石大骇,张着两手追了上来说,小梁,梁楚韵,你怎么啦,你怎么能这样想?

  梁楚韵凄然一笑说,我不会参加你的民主生活会,我是不会把我心里的话拿到民主生活会说的。

  陈秋石当真不知所措了,见梁楚韵头也不回径直走去,赶紧招呼史吉合等人,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收家伙,晚上开民主生活会。

  这天晚饭,梁楚韵拒绝吃饭。被她拒绝的,还有民主生活会。但是她拒绝没用,陈秋石拎着马灯,带着史吉合和刘锁柱一干人等,到她的房间来开会。说是开会,其实没有人发言,只有陈秋石一个人在劝说,说同志之间,应该互相谅解,同志有了缺点,应该公开提出批评。我们革命队伍,讲究上下平等,也讲究男女平等。别说我陈秋石已经革职了,就是还当旅长,只要错了,你们中的任何人都可以提出批评,乃至严厉批评……

  谁都能听得出来陈秋石这是玩弄花招,东拉西扯企图把水搅浑,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茬。梁楚韵倒是不哭了,坐在床边苦笑,脸色像死人一样。所谓的民主生活会,开得比冰霜还冷。

  陈秋石说,我个人认为,梁楚韵同志来到南岳书院,给我们带来了新鲜的活力,教警卫战士唱歌,教基层干部学文化,还帮助我这个丢掉乌纱的冷宫旅长整理战例,帮助史参谋绘制作战地图,做了大量有益的工作,功不可没。可是她现在突然提出要回到杜家老楼去,我个人是不同意的。你们大家也发表看法,同意不同意梁楚韵同志离开我们?

  梁楚韵被陈秋石这一席话说蒙了,蒙了半天明白过来,又控制不住了,噙着泪水说,好,我来说说。这是民主生活会,同志们都不是外人,这里没有一个同志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到南岳书院来。我向同志们坦白,我爱陈旅长,早在太行山百泉根据地,我就是组织上介绍给陈旅长……

  梁楚韵同志!

  一声断喝之后,大家定睛望去,陈秋石脸色铁青,怒目圆睁,逼视着梁楚韵说,太不像话了,把我们纯洁的同志关系庸俗化,成何体统!

  梁楚韵也吓坏了,可是这时候她没有退路了,她必须把话说完。梁楚韵呼啦一下站了起来,提高嗓门说,陈旅长,你就是枪毙我,我也要说话。我爱你是不错,我不顾一切地到南岳书院,就是为了追寻我的爱。可是,你是石头吗,你是草木吗?草木也有情啊!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为什么动不动就撵我走?我走,我今天就走,我看看老山羊会不会再把我驮回去?今生今世,我再也不见你了,让你和你的战术大显身手吧,让你去当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吧!

  陈秋石本来是站着的,被梁楚韵这一席话说得热血喷涌,双手颤抖,一屁股跌在板凳上,一只手指着梁楚韵,低沉地吼道,你,你,你太放肆了,太不知轻重了,你要深刻检讨……

  就在这时候,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先是听见门外一声长鸣,老山羊突然扬蹄怒吼,接着,屋里的马灯突然炸裂,一阵风吹过,灯火灭了。

  刘锁柱和史吉合等人同时擎枪在手,一前一后挡住了陈秋石。刘锁柱大呼,有情况,保护首长!

  就在那一瞬间,又一个身体冲了上来,梁楚韵一把抱住了陈秋石。

  六

  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杨邑的感觉是对的。

  四月底那天上午,他在齐云山看见的确实是陈秋石,说看见不准确,应该是感觉到了,尽管在他们中间隔着长长的路程和密密麻麻的树丛。杨邑后来为他和陈秋石几乎在同一时间内出现在觉灵寺东西两侧而惊惶不已,他觉得在这片战场上,正面交锋的不仅是他和他的学生,还有他们的灵魂。

  陈秋石被革职,杨邑是在半个月以后才知道的,他当时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对郭得树下的套子不以为然,觉得太龌龊了;另一方面,他也觉得这个时候让陈秋石失去兵权,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两军开战在即,师生反目成仇,厮杀于同一战场,他的心里是有障碍的。更重要的是,一旦撕破面皮,真的交火,陈秋石滴水不漏的用兵艺术,多少还有点让他畏惧。

  关于陈秋石被革职之后的去向,在国军内部有很多传说,一种说法是陈秋石已被秘密押送到江淮军区,正在接受调查。还有一种说法,陈秋石已被其老上级接到太行山,又在百泉根据地重执兵符。第三种说法,陈秋石根本就没有离开大别山,正藏匿于某处,修身养性,随时准备东山再起。

  杨邑倾向于后一种说法。他一直纳闷,临阵易将乃兵家大忌,更何况陈秋石在抗战中已经将未来大别山北麓战场了然于心,光是一个陈秋石,就足以对国军的进攻构成很大的威慑,共军高级机关未尝那么愚蠢,难道就看不透这一点?而师部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还真的以为把陈秋石除掉了,弹冠相庆,以为从此可以在大别山北麓独霸天下,从此可以如入无人之境了。对此,杨邑忧心忡忡。

  军事调处的最后阶段,国军已经秘密调整了兵力,杨邑的一旅进驻肥西以西,岳西以南,其当面正是觉灵寺。觉灵寺的南边,就是西华山,北边是南岳山。西华山是淮上独立旅的起家的地盘,驻扎的是精锐第三团,原来是韩子君和郑秉杰的看家队伍,尤其以政权建设牢固著称,淮上独立旅的兵工厂、被服厂、物资采购站和转运站都在西华山的深山老林里,甚至还有秘密的弹药储备机构,是淮上独立旅的大后方。因为地势显要,易守难攻,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章林坡把杨邑的第一旅调动到西华山当面,也是深谋远虑的。

  用兵谨慎,尽量不打无准备之仗,这是师生一脉相承的特点。杨邑调防至西华山当面之后,几次攀登觉灵寺主峰和妙皋峰、齐云山周边高地,对西华山境内进行详细勘察。他很快就发现,西华山确实是一个天然的屯兵基地。在抗日战争中,因同友军毗邻,这里没有太强的防御部署,而眼下情况陡变,共军似乎还没有从抗战的布局中调整过来,看来陈秋石失去兵权不是虚传。杨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岂料,自从那次他在齐云山下隐隐约约感觉到陈秋石的气息之后的第五天,情况发生了变化。情报显示,共军也做了兵力调整,其三团陈九川营和宁可家营已经分别在妙皋峰东南和西南设防。杨邑再次登上齐云山,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共军布防的痕迹,就在快要下山的时候,他才恍然大悟,共军的防御体系是没有工事的。这种小正面、少侧翼、大纵深、宽间隔的配置方式,不是常规打法,一般人不敢运用的。六个点式支撑体系,高低搭配,远近照应,看似没有防御工事,正面全在控制之内。可以说是对这个地形的极佳利用。

  这只能解释是陈秋石的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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